然而此刻她看著他,依然覺得月光太亮,他的這雙殷切地注視著她的眼睛,也太過明亮了。


    原來昀羲喜歡的人是這樣的。她莫名其妙地想著,忽然起念應下:“嗯,我不走了。”


    說完這句,她陡感突如其來的狂喜撅住了這個男人,而這個男人撅住了她的肩膀。


    這個懷抱讓人憋悶,但並不討厭。


    容貌有什麽。她想,我能變成天上地下最璀璨的男子,不是這樣絲毫不紮眼的貨色。


    她轉過頭,抓著他的衣襟。


    他鼻息溫暖,像山風的吹息,吹拂著她的耳朵。


    我要看看。她對自己說。你除了生得好,除了認識她比我早,還有什麽?所謂的良善、溫柔,都是最沒用的東西。


    隻有力量才是有用的。


    ***


    回到抱琴樓,胭脂啟動樓中法陣,屏蔽了外界了探知,這才收了百花令。慕容春華道:“姑姑,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胭脂嗯了一聲,看了白水部一眼。他會意,忙問女孩兒:“昀羲,你要睡在床上,還是睡在水裏?”


    李昀羲答:“床。”


    慕容春華微笑道:“還有房間,跟我來吧。”


    胭脂自去歇了。白水部秉燭,跟在他們後麵。


    穿過廊道,慕容春華提著一茶壺水,推開了一扇門。白水部摸黑將桌上的蠟燭點著。


    “被褥在櫃子裏,前日剛翻曬了。杯盤是幹淨的。妝台上備有一小包紫茉莉粉,一小片胭脂,都是新的,眉筆硯台也洗過。”他囑咐了幾句,對李昀羲道,“莫擔心,白麓荒神進不來這裏,好好睡一覺吧。”白水部道了謝,慕容春華便出去,帶上了門。


    李昀羲袖手站著,看著白水部用淨布擦了席子,鋪上了雪白的床單,又加了一條茵褥,將櫃子裏的絲綿羅被抖出來,放在床上拍鬆、向內折好。


    他做得細心又熟練,仿佛服侍她是件理所當然、十分歡悅的事情。


    放好瓷枕,他拿了杯子,倒好一杯熱水遞到她手裏,溫聲問:“可還要沐浴?”


    她搖搖頭,舉杯一口飲盡。


    他略略有些無措地將手在衣衫上蹭了蹭,垂下眼簾道:“昀羲,你別怕,我就在隔壁,有事就叫我……”


    他道了聲早睡,就要去開房門,忽覺背後一雙溫暖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


    在他背後,白麓荒神臉上神情模糊難辨。半張臉肅然,打了試探人心的主意,半張臉卻勾起唇角,準備看好戲。


    白水部渾身一顫,站定片刻,拍拍她的手,道:“你安心睡吧,我就在門口守著,哪也不去。”


    得到這樣的回答,她略微有些失望,幹脆抱著不放試試。


    見她不鬆手,白水部沉吟片刻,問:“那,我在這守著你?”


    她在心底冷笑一聲。


    話音未落,他翩然上了案幾,一搖縮成一寸高的小人兒,在燭台邊坐下:“這裏,可好?”


    李昀羲微怔,答:“好。”


    她坐到榻邊,拉下帳幔。


    他便吹熄了蠟燭,躺了下來。沒多久,便響起了輕輕的鼾聲。


    他也累了。


    過了一會,李昀羲揭開帳幔坐起,隔空吹出一口氣,讓他不要醒來。她悄無聲息地來到案前,將小人捏起來,放在左手心裏,對著月光看了看。


    白衣裳的小人沐浴著月光,雙手交疊枕在腦後,側臥在她手心裏,因為小而顯出纖細稚弱來,人畜無害的,好生可愛。


    她撥弄了一下他的手腳,把他翻過來,又翻過去。


    “好小……”她喃喃道,“好像很好玩啊,要不再養一隻……”


    她抬眼,銅鏡裏映出了李昀羲的半張臉。


    “不過,昀羲喜歡他。”她盯著鏡中的麵容,現出些許惱怒的神色。但她看看手心,用兩根指頭將小人提起來晃了兩下,又將他放下伸指摸了摸,柔滑的觸感讓她彎起了嘴角。


    她拿一塊帕子將小人裹了起來,在床上躺下,把小人放在瓷枕邊,支頤看著。


    他在夢中蹙眉,不安穩地翻了個身,帕子隨著他這一滾成了個卷兒。


    她覺得心裏很癢,伸出指尖,摁住了他一根頭發。


    他在夢中為揪緊的疼痛蹙眉。


    “還真讓人發愁呢。”她悻悻然歎了一聲,就像一個憂心小貓小狗不能養在一起的小姑娘。


    第80章 情味


    次日清晨,白水部迷迷糊糊醒來,猛地坐直了身體,四下張望。


    等看清了什麽,他就安靜了下來。


    女孩兒的臉龐就在他身側,閉著眼睛,睫毛卷翹。她和衣側臥,半身蓋著絲綿羅被,暖熱的呼吸吹拂在他身上。


    “啊……”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下前麵,發現自己來到了床上,還就躺在昀羲的枕邊,一時又是心慌又是甜蜜,覺得是夜半鯉魚怕他受凍,將他搬到了這裏。


    “還好,”他低頭微笑,自責道,“我怎就睡得這麽死,萬一有歹人來了呢。”他怕晨起相對尷尬,忙起身跳下床,恢複了原來大小。待要離開,他又轉回案幾前,提起茶壺倒了杯水,雙手捂住杯子,眨眼間水就冒出了熱氣。


    做完這個,他來到門邊,輕輕開了門,又小心掩上。


    門關上了,李昀羲這才睜開眼睛,伸長手拿過杯子,喝了一口熱熱的水。


    這樣被細心地服侍著,好像也不錯呢。


    雖然她是神明,從來都不渴不餓,也不會怕冷怕熱,但被這樣伺候的,好像很舒服。


    她又喝了一口,頓住了,杯裏的水瞬間結成冰塊,然後爆裂。


    一想到鯉魚來到他身邊,也能過得這麽舒服,甚至會樂不思蜀,再也想不起他來,一股恨意就會湧上胸臆。


    她揚起袖子,飛出一個透明的水球,憑空轉動著,裏麵是一隻小小的紅鯉魚。


    她逼近它看了看,再次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昀羲,這種隻會溫柔小意的男子,哪能及我分毫?”


    說著,她開心地照了照鏡子:“瞧,他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他壓根就沒有認出我來……也是,你在我身邊那麽久,我對你的了解可能比你自己還要深,我能模仿你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步態、每一根頭發絲,和你對每一句話的反應。”她抬袖嗅了嗅手掌,笑道:“還有我的氣息,冷雪、青藻,與你一模一樣。”


    鯉魚依然睡著。


    她笑了笑:“瞧我,對你從不舍得狠心。我就該把你喚醒,讓你看著,他認不出你,對我千依百順、關懷備至。那樣,你會不會心如刀絞?”話雖如此說,她還是把沉睡的鯉魚收進了袖內。緩步走出房門,秋陽灑了她一臉。


    他早已在門外等了,就站在暖暖的陽光裏笑:“昀羲,早。”


    她伸出手去牽住了他的手。


    “早上吃些什麽?”


    “冬瓜花兒。”


    “這個可沒農人賣,又得麻煩胭脂……”


    “就要。”


    “好。”


    秋天要變出幾朵冬瓜花兒,對胭脂來說真不算什麽難事。早餐的碧琉璃盤裏,果然擺上了二三十朵黃澄澄的冬瓜花,拿蔗糖老醋拌了,又撒上胡麻和厚厚一層芫荽葉。


    女孩兒蹙起了眉頭:“我不吃胡荽。”


    如果說白麓荒神有什麽討厭的東西,那肯定非香菜莫屬了。就算裝成了李昀羲,他也不想勉強自己吃一口香菜。


    白水部奇怪道:“昀羲,你以前不是最喜歡吃呢,我還叫慕容多多地給你放呢。”


    女孩兒扁了扁嘴,把牙箸一放:“我現在不愛吃了。”


    白水部忙把胡荽都挑到自己碗裏,才把盤子退給她:“都挑幹淨了。”


    她狐疑地夾出一根綠色的短莖。


    他認命地把剩下的一點兒莖葉也挑了出來。


    正吃著,又一個“白水部”一陣風一樣甩簾進來,嚷道:“胭脂,小慕容,我回來了!”他邁過門坎就現出了謝子文模樣,一見他們在吃早餐就衝將過去,直跳到桌前,一腳踏上矮凳,左手抄了個四色饅頭,就往嘴裏塞。白水部還沒來得及說聲“小心團子燙”,他右手已經抓向了澄沙團子,被燙得一個激靈,將團子甩了出去。


    眼看就要飛到女孩兒臉上,李昀羲張手將它截下,不以為然地掃了他一眼,兩口就吞了下去。


    謝子文驚訝地指著她:“你、你不是水貨的小鯉魚嗎!你回來了?!太好了,太好了!你再不出現,隻怕有人要害相思病死了。你見過我吧?”說著,他連忙將矮凳上的腳放到地下,咳嗽一聲,捋了捋腦袋上幾絲亂發。


    李昀羲朗聲笑道:“對啊!我見過你,你是老土!”


    謝子文斜瞪了白水部一眼,忙對她解釋道:“小丫頭,你別聽那不安好心的胡唚!你可以叫我謝家阿兄、子文哥哥什麽的,老土算什麽好名好姓……”


    白水部惱得打斷他:“哪裏是我不安好心,是昀羲自家聰明,知道你叫這個!”


    李昀羲點點頭,笑得牙齒發亮,又喊了聲:“老土!”


    謝子文氣歪了鼻子:“舉案齊眉,合夥罵人是吧!”


    白水部正拍案大笑,李昀羲卻忽地轉頭,叫了他一聲:“水貨。”


    白水部臉色一僵。謝子文噗地一聲,這下輪到他拍案大笑了。“哈哈哈哈哈哈水貨你也有今天!”


    胭脂笑道:“是這樣,昀羲得知了要緊的事,怕小白吃虧,特意趕來告訴,被我們留下了。”


    謝子文點頭笑:“留下了好。水貨,這回可把她藏好,再也別弄丟了。再丟一回,可真要命了。”


    白水部道:“這還要你說!”


    謝子文坐下來。白水部拿牙箸順手揀了幾樣他愛吃的放在盤裏,推到他麵前。


    謝子文接過他遞來的牙箸,道:“我打探到道士薛蓬萊了。”


    眾人皆驚。


    謝子文道:“這個道士,原來就在這天慶觀掛單。他青詞寫得好,受今上看重,算命推卦也頗有一套,常和達官貴人來往。觀主說了,薛蓬萊是從雲夢縣來的,為人古怪,觀裏人都有點怕他。我就借看了他的度牒,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哈哈哈,你猜,度牒上的俗名叫個啥?”


    眾人問:“叫啥?”


    謝子文笑得幾乎要翻過去:“哈哈哈,叫薛狗兒,薛狗兒!”


    大夥兒哄然大笑,笑了好一會才顧上問別的。


    慕容春華道:“雲夢縣?怎麽聽著耳熟?”


    胭脂道:“當然耳熟了,妖王可率領群妖在那地界盤踞過很久呢。”說到妖王,她蹙起了眉頭:“對了,薛蓬萊用的,正是妖王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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