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它就是蛇精。


    李昀羲估計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她肯定坐在離此不遠的那棵大楓樹上,兩隻小手捏了又捏,做好了收拾它的準備。


    不過今晚它的任務實在完成得太漂亮了。青蛇驕傲地挺了挺胸,想道,那雙小手非但不會揍它,很可能還會開心地把它丟進青泥水塘裏鬆鬆骨、按按摩。


    望著老者,它覺得這個發金子的老頭兒特別可愛,忍不住發出了一串大笑,不過這串大笑是噝噝噝噝的,在靜夜裏聽來分外詭異。


    老者終於跌坐在地上,臉上顫動著一條陰影,那是蛇信在燈下的影子。


    “啊————————————————————”


    一道黑影破空飛起,梁柱晃搖,屋瓦四射。


    黑暗裏流光驟現。


    八方利箭齊至,都已晚了一步。


    那道黑影衝進明月,做了個翻筋鬥的動作,然後瞬間變成完全長蛇,把月亮都割成了兩半。


    大楓樹頂上,赤紅的楓葉擁著一個紅衣的小姑娘。她眯起亮晶晶的眼睛,手掌望空一抓,手裏便多了一條小青蛇。


    她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尖。青蛇也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牙尖。


    薛蓬萊大概打死都不會想到,在他離去之時,埋伏在他體內的蛇精會趁機出動,幻出他的形貌,觸碰他們在人間最重要的那顆棋子。


    秘密這種東西,本來就要揭開才有意思。


    而白麓荒神最喜歡有意思的東西,比如這種七拐八彎、見不得人的小秘密,比如這個從不馴順、燦若朝陽的小姑娘。


    當然了,什麽陰森森的小秘密,都不比這個俏生生的小姑娘有意思。


    她亮晶晶的眼有意思,挑起的眉梢有意思,兩個若隱若現的小酒窩有意思,一張盡是俏語的小嘴更有意思,罵人話都可以當歌聽。她吃飯有意思,睡覺有意思,跳舞有意思,鬥劍有意思,層出不窮的新鮮把戲更有意思,每一次抓她回來的過程都可以編一出參軍戲佐酒。


    和她在一起,一百年隻如一刹,一千年也會快得像吃杯茶。


    而這個頂頂有意思的小姑娘,正在高處遠眺混亂的夏宅,紅衣在黑夜裏灼灼燃燒。


    第78章 夏竦


    “原來就是這個人要害他!那些破事兒,都是他和他手下做的!”鯉魚氣咻咻地卷起了袖子,“那你鬧出那麽大動靜做什麽,悄悄來告訴我,我去好好修理他一頓!”


    青蛇噝噝急道:“好姑奶奶,別去啦!已經鬧大了!”


    此時夏宅內外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弓手們還在射箭,兵卒們舉著火把衝向黑暗中搜尋。


    鯉魚吐了吐舌頭,確實也不打算去尋事了。思及白水部,她蹙起了眉尖:“哎呀,我要想法子告訴那個呆子才好。”她甫一動念,身子便是一輕,有一隻手將她的後領輕輕提了起來,將她懸在清風裏擺蕩。


    一個低沉的聲音幽然響起:“昀羲,你又將我的警告當作耳旁風了?”


    鯉魚哀歎一聲,略略掙紮一下,白麓荒神便放了手。她飄然落足在下邊一根棗枝上,叉腰仰頭道:“荒神,阿巳說你之前去追那道士,還讓他給逃脫了?”


    白麓荒神雙眼微微一眯。她又尖刻地嘲諷了他,但他早已習慣這小小伎倆,並不生氣,反而帶著些微好笑,熟練地作出慍怒的表情:“關你何事?”


    鯉魚輕笑出聲:“你該多謝謝我和阿巳,替你報了一箭之仇!你沒拿下那假道士,我們可把他算計了。”


    白麓荒神淡淡一笑,並不分辨。他置一縷意念於她心念五蘊之中,自然她做什麽、聽到什麽、見到什麽,他都看在眼裏。“那我倒要多謝你了,”他眸光電轉,攝向掛在樹梢上的青蛇,“還有阿巳?”


    青蛇嚇得險些從樹上滑下去,顛仆幾下忙纏緊了樹枝:“主人,屬下本來見了夏竦就要報知主人,是昀羲吩咐我留下搗亂的!不關屬下的事啊!”


    鯉魚抬手拉住他衣角:“你聽我說!這陣子我查到的可多了!”她掰著手指頭一件件說來。


    “這姓夏的一向豢養薛蓬萊等術士打擊異己。貪贓賑災款一事就是他手下做的,他自己還吃了獻金,所以千方百計要殺了那個要追查真相的呆子。”


    “薛蓬萊這道士是五年前出現的,師承來曆不詳,為他出謀劃策,幹各種髒活,謀取權勢和便利。”


    “他們對彼此早有不滿。姓夏的嫌他不夠恭敬,卻也不敢得罪他;薛蓬萊似乎對姓夏的也不大滿意,但還沒想舍了他。我和阿巳這一鬧,他們準得撕破臉皮,好不好玩?!”


    她神采飛揚,說到最後,聲調揚起,一臉的興高采烈。


    白麓荒神露出了一個誇獎的笑容:“幹得漂亮!”好個搗蛋鬼呀。


    她亮亮的聲音一下子大起來:“那你是不是該獎勵我了?”


    “想去告訴他?”白麓荒神微笑起來,“嗬嗬。”


    鯉魚綻放到一半的笑容凝住,鼻頭一聳,變成了瞪眼睛。


    白麓荒神卻覺得她這副樣子可愛無比,迅捷無比地刮了下她的鼻頭,不顧她驚愕憤怒的表情,舉著手指頭,放聲大笑起來。


    鯉魚怒道:“好啊,今後別想讓我捶背了!”


    白麓荒神吹了下手指,上麵似乎還殘留著花粉一般柔膩的感覺。“嗬,你不就是想告訴他麽?也成。”


    鯉魚在樹枝上輕輕一跳:“真的?你放我去啦?”


    白麓荒神指尖瞬間出現了一個水球,淩空飛去將鯉魚包裹在其中。而他自己的身軀頃刻霧化,一閃就變成了一個紅衣裳的小姑娘,嬌俏可愛,雙瞳閃閃。“她”笑著將手按在水球上,與鯉魚的手掌相對,湊近低聲道:“不,是我代你去。”


    鯉魚驚怒交加道:“混蛋,你要是敢騙他,我絕對不再理你,不再跟你說哪怕一個字……”


    水球越縮越小,很快裏麵的小姑娘就變成了一條丁香花大小的小紅魚,在水球裏沉睡過去,連人帶球被白麓荒神收進了袖裏。新的“李昀羲”轉頭瞥了青蛇一眼,青蛇一抖,麻利無比地纏到“她”左手腕上,自覺自動當了一串鮮豔的綠條脫。


    “李昀羲”雙手叉腰,在棗樹橫枝上輕盈地跳躍兩步,學著她的樣子睥睨而笑。隨即,她足尖一點,張袖淩空飛起,沒入夜中,宛如一隻與美貌和死亡相伴的飛天夜叉。


    ***


    木鳥穿行雲間。胭脂遺憾地說:“這巫士何不言談簡便些,囉囉嗦嗦說一堆作甚,名字都還沒出口,就讓妖道給殺了!”


    白水部搖頭:“不,他已經說出是誰了。”


    慕容春華蹙眉回憶:“他說宣徽南院使、河陽三城節度使……宣徽南院使!啊,難道,就是那個宣徽南院使夏竦!”


    白水部點頭:“胭脂,你聽說過‘夏竦何曾聳,韓琦未必奇’這句話吧?”


    胭脂聞言訝然:“是他,夏竦何曾聳!那次好水川一戰,宋軍大敗,屍橫遍野。西夏的軍師張元就在界上寺題了這句詩,嘲宋國無人……”


    慕容春華怒道:“百姓將身家性命交托守將,這些人卻隻顧著爭自家好處,一敗塗地,打的是什麽仗!我也聽說了,這夏竦行為放浪不檢,在帳中置婢,幾致兵變。連元昊都看不起他,張榜說‘募得竦首者與錢三千’。就這點零碎小錢,還不如來我抱琴樓做兩月酒博士呢!”


    白水部思及此人,一股恨意湧上心頭:“新政之敗,亦與此人脫不了幹係。你可記得徂徠先生石介?”


    慕容春華的麵容凝重起來。那個常來抱琴樓借馬的石介。


    徂徠先生石介。


    這在士人中,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為後世稱道的宋初三先生,便是理學開山人物——泰山先生孫複、安定先生胡瑗和徂徠先生石介。


    孫複大力宣傳道統而非文,胡瑗重道而輕辭賦。與孫、胡二人相較,石介崇道有過之而無不及,幾乎言必稱道,還極其推崇韓愈。他個性也最為奇倔,積極用世,好參政議政。他自己不養馬,時常來借抱琴樓後苑養的那匹西夏馬阿道,騎著他出入大臣之門,招賓客,預政事,真是紮眼得可以,狂放得可以。阿道跟他混得極熟,還染上了聽到韓愈之名就會“噅兒噅兒”尥蹶子的臭習慣,鬧得慕容春華在它麵前不敢說“寒”,也不敢說“玉”。


    大前年四月,石介寫了熱情洋溢的《慶曆聖德頌》,頌揚了韓琦、富弼、範仲淹、歐陽修等一幹新政人士,痛斥反對新政的夏竦等人為奸邪。此詩一出,孫複就對他說:“子之禍,自此始矣!”


    果然,夏竦懷恨在心,存了暗害他的心思,悄悄讓家中女奴學他的筆跡,好尋個機會構陷他。正巧,石介給富弼寫信,請他行‘伊周之事’,像伊尹、周公旦一樣執掌大權,輔佐皇帝,待功成再身退。夏竦時常讓薛蓬萊截獲他的信件檢查,自然不會錯過這一封。經智囊團苦思之後,他便令女奴將“伊周”篡改成了“伊霍”,信中意思陡然變化。伊尹放太甲於桐,霍光廢昌邑王而立宣帝,皆是廢立天子的權臣。行伊霍之事,這是要富弼把今上給廢了,另立新君啊!為了坐實此事,他幹脆讓女奴偽造了石介給富弼擬的廢立詔書。那時正是前年六月,夏竦用假詔草誣陷石介、富弼作亂,預謀廢了今上。廢立之事,是人君最不能觸碰的逆鱗。此事一出,雖然今上表示並不相信,但改革派卻受到了沉重的打擊。範仲淹、富弼隻能自請外任,石介也難於立於朝,得判濮州,去年就病死了。


    但黨爭並未就此結束。之後,又出了進奏院案,幾乎將新政官員一網打盡,白水部也牽連其中。石介病死不久,徐州狂人孔直溫謀反,敗露後被抄家,石介過去與孔直溫的來往書信也被查抄了出來。得此良機,夏竦便趁機跟皇帝說,石介其實沒有死,被富弼派往契丹借兵去了,富弼做內應。


    夏竦這一招真是狠毒至極。把人都弄死了,竟然還要辱及他身後,好在富弼身上再踹一腳。今上雖稱英主,對臣子不臣的疑心卻是抹不去的,當即派官員去開棺驗屍。此事震驚全國,連街巷的小老百姓都聽聞了這樁咄咄怪事。當時,參加石介喪事的數百人集體保證石介已死,才讓這位剛直儒士的屍骨免於被發掘檢視。


    “我欲哭石子,夜開徂徠編。”白水部低歎一聲,忽然念起了歐陽修新寫的悼亡詩《重讀徂徠集》,夜風將他出口的詩句吹得破碎不堪。“開編未及讀,涕泗已漣漣。已埋猶不信,僅免斫其棺。此事古未有,每思輒長歎……”


    慕容春華接道:“我欲犯眾怒,為子記此冤。下紓冥冥忿,仰叫昭昭天。書於蒼翠石,立彼崔嵬巔。”


    木鳥飛入雲中,月光朦朧。兩人一時相視無言。


    良久,慕容春華道:“阿道如今沒人敢騎,還是一聽到‘韓愈’就尥蹶子,大概是在徂徠先生身邊聽得太多,厭煩透了。”


    “逝者已矣,看看我們活著的人,還能做些什麽吧。”白水部歎息一聲,道,“如今看來,夏竦十有*便是這個幕後之人。”


    “誰說的?!”一個清亮的女孩聲音在月光朦朧的雲霧間響起。


    第79章 告密


    白水部驀然回首。紅衣女孩兒漂浮在木鳥翅邊,衣袂裙角飄揚,如雪容顏在飛快流過的雲霧中若隱若現,像一朵在黑夜天空中盛放的虞美人花。


    胭脂和慕容春華驚喜地望著她。白水部則是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自空中伸來一隻清涼潔白的小手,輕輕碰在他臉上,濃如點漆的眼瞳裏閃耀著溫柔的火花,笑著喚道:“喂,呆子,看傻啦!”


    白水部深深地吸了口氣,閉上眼睛,仿佛眼前隻是一個難以置信的幻覺。下一瞬,他抬手抓住了這隻小手,按在臉頰一側,緩緩睜開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的人,好像她隨時都會消失。


    她任由他拉著她一隻手,唇角含笑,飄飛在夜風之中。


    慕容春華站起身來,笑著打破了沉默:“小白,這就是小鯉魚吧?”他伸手要引她過來:“來,這邊坐。”


    白水部似乎剛剛驚醒過來,霍然站起:“昀羲!魚兒!你……你……”他突然將她攬入懷中,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好像要把她嵌入血肉骨髓裏,再也不能離他而去。眼前模糊不清,盈滿了不知何時湧出的淚水。他看不清她的麵容,隻能一遍遍地追問:“昀羲,是你嗎?你回來了嗎?是不是再也不走了?你別怕,不要怕,就算荒神追索而來,我還有這麽多朋友,我們一定能攔住他的。我們去天涯海角,永遠都不會被他找到……昀羲,你真的不走了嗎?真的不走了嗎?”


    女孩兒伸手摟住他的頸子,眼神哀傷地說:“我……我是悄悄跑出來的。時間不多,你快聽我說。”


    慕容春華和胭脂輕悄地讓出地方。白水部牽她坐下,緊緊地拉住她的手:“不要怕,我不會讓他把你帶回去的。”


    李昀羲臉色蒼白地搖搖頭,看看胭脂,看看慕容春華,又看看白水部:“白麓荒神一直在盯著你們,你們在做什麽,他都知道。如今我還不能留在這裏,會連累你的。”


    她不等眾人說話,便道:“我知道你們已經查到了夏竦,賑災款是他手下人做的,也是他派人殺你。但他還不是主謀,隻是主謀的一條狗罷了。那道士薛蓬萊身上有些古怪,我懷疑是他身後某人與夏竦做了什麽交易,連薛蓬萊都未必知曉。”


    白水部驚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女孩兒低聲道:“知道有人要置你於死地,我當然要查他是誰了!此人應是薛蓬萊的主子,要打開缺口,恐怕還是落在這個道士身上。他畢竟是個凡人,凡人就有根有蒂,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


    說著,她唇角彎起,微微浮現了一點笑容。她把鯉魚的話帶到,還加上了自己的推測,十分妥帖周到,真是待她、待這些人太好了些。這條小魚兒,應當十分感謝她的恩德才是。


    這時,木鳥周遭突然出現了一圈柔柔的光罩,罩中花影沉浮。原來是胭脂拿出百花令,張開了一個結界。她吩咐慕容春華:“花奴,掉頭,去大名府上空打個轉兒再回汴梁。”慕容春華依言轉過鳥頭,木鳥在風中一炫,振翅向大名府疾飛。


    她又對鯉魚道:“昀羲,這個結界,白麓荒神應該無法探知。你可切切別再回去了,這次若再走了,小白真要急出病來了。”


    女孩子眨了眨眼睛,望向白水部。他緊張地等著她回答,手緊緊地拉著她,似乎打定主意,即使她說不也不會放手,眼中又是激動,又是愧疚。


    神使鬼差地,她試探著把頭靠了過去。


    她像靠在了一座山水上。他骨瘦肉勻,像一道秀拔的山嶽;皮膚清涼,像潤澤的流水。他攬著她,像一座山接納了一隻鳥,像一個湖懷抱了一尾魚。


    這種感覺非常奇異。


    她覺得非常新奇,又非常舒服。


    她轉過頭,微抬起下巴看他。


    之前鯉魚鍥而不舍地要離開她,到這個凡人身邊去,她就一直對這個人有種莫名的厭憎。今日近看,他確實生得好,柔和大方得像一個廳堂裏的插花白瓷瓶,這種漂亮既不算精致,也不太張揚,在月光下泛著明珠美玉般的光輝。還沒有好看到讓她想動手抹殺的地步。


    她曾經變成他,她知曉他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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