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人撫臉笑道:“果然有效。臣妾還覺得用過桃花散後,臉麵白皙光潤許多。”


    鯉魚拜道:“張娘子,若再用玉石製成小槌,在麵上滾動,可活絡氣血,令肌膚榮潤有澤、青春難老。”


    趙禎便吩咐從人:“記下,製玉槌三十枚,供內廷使用。”他轉向鯉魚道:“你獻上這好方書,朕怎麽賞你?聽說你年紀雖幼,已是京師有名的大夫。今日一見,果然令人驚訝。”


    翰林醫官許希早等候在此,眼睛發亮地奏道:“官家,京師人口百萬,而僅有醫生數千,且多為庸劣之輩。李家小娘子年紀幼小,卻已通曉《神農本草經》、《難經》、《素問》及善針灸藥餌,與那等醫賊完全兩樣!還請讓這女娃娃入太醫局罷,臣還有許多事要向她求教!”


    趙禎笑著拿書拍了下案幾:“一看你這見獵心喜的樣子,就知道這女娃娃必有什麽過人之處。說來聽聽。”


    許希嘿嘿笑道:“說來也巧,那天王侍郎的長子打獵,不慎驚了馬,從山坡上滾了下去,摔斷了腿。送到家裏,竟是不行了。”


    趙禎奇道:“摔斷了腿,怎就不行了?”


    許希搖頭道:“官家,這折了腿倒好說,接骨就行。可王家大郎是摔傷了髒腑,要命的傷。他家請了我去,我一看,也是束手無策,說治不得了。王家一陣好哭,竟發狠請了半城的大夫來,可轉眼就走了大半,剩下幾個在王家大郎床前爭論不休。這女娃娃撥開眾人,用銀針弄醒王大郎,捫腹問診,然後立刻叫人騰出一間靜室來,酒醋撒地,淨布鋪床,說要給王大郎剖腹修補髒腑。”


    趙禎驚訝:“剖腹!這女娃娃!”他問鯉魚:“李昀羲,你果真給他剖了腹?”


    鯉魚點頭:“陛下,事出緊急,除此別無他法。若不剖腹,王家大郎必死無疑,剖腹則還有一線生機。”


    許希笑:“當時,這丫頭要請三位會外科、處理過大傷口的大夫做幫手,我也去了。”當時王家還很不好意思呢,王侍郎正要說什麽,鯉魚就一口答應下來:“多謝!”他也是進去了才知道,若是沒見過大傷口的,斷應付不了這陣仗。


    趙禎感興趣地問:“當時情形如何?”


    許希感慨道:“這小丫頭真有膽子,讓我拿酒給王大郎擦了肚子,就真個,一刀子把他肚子給剖開了!”


    當時靜室裏就有個大夫嚇暈了,另一個也是腿腳發軟。虧得許希見得多了,足夠冷靜,照著吩咐幫她拉開刀口,讓她把小手伸進肚子裏摸索,用紗布吸出好多血來。等她掏出一個血淋淋的髒器,丟在瓷盤裏,另一個大夫也暈倒了。那可是人的脾髒啊!真的整個兒切下來了。當時連許希的臉也慘白了。


    趙禎問:“這剖開了肚子還能活?”


    許希喜笑顏開:“活了!我親眼見著這女娃娃飛針走線,給他修補了髒腑,又把肚子縫好了。當天,這王大郎就醒了,說話了。”


    鯉魚笑道:“不全是我的功勞,也多虧了許醫官。沒有他幫忙,開膛破腹我一個人可應付不來。許醫官還開了活血清淤的好方子,王大郎身子也好,王家人也肯聽我這個大夫的話,照著我的話護理病人。王大郎的命,是我們一起留住的。”


    趙禎讚聲好:“如此神技,怎能不為國效力?朕便特許你為太醫局學生,若能通過考試,便補為翰林醫學。許卿,李小娘子便交由你教導了。”


    許希高高興興地答了聲“遵命”,讓她謝過官家。


    鯉魚含笑叩拜。殿外的陽光撒在她身上,一地金輝,像是浮泛光明的江海之水。


    昀羲,海闊憑魚躍啊。


    她在心裏微笑著說。


    第66章 行刺


    封小二頭七那天,偏逢大雨,白知縣親自扶靈出城。


    縣衙的胥吏、旗杆寨的兄弟、修堤的民夫、得了藥的村人,以及其他聽說了封小二之事的百姓,足有三百多人,都來相送。


    一層秋雨一層涼,這雨水澆在身上,寒氣也漸漸深重。白知縣踩著滿地黃葉,望向林中升起的茫茫濕霧,覺得身上越發沁冷。


    他親手寫的墓碑“義士封常清之墓興化知縣白鐵珊敬立”已經半截埋入黃土。他將靈幡插在墳頭,拔去夾雜在墓土裏的幾棵野草,蹲下擦著火石,要點燃那一堆紙錢。可雨下得太大了,一點火星也不見。阿文忙將綠油紙傘撐在他頭頂,白知縣輕歎一聲,隻點燃了三柱清香,插在墓碑前,自己接過傘來,看著三柱香燒完。


    “兄弟,你安息罷。”他低頭道,“你做得很好,竭盡全力,生死不顧。可惜我沒能救你。”


    “不。”蘇苗苗走上前來,看著墓碑說,“你已經救了他啦。”


    白知縣熱淚長流,推開阿文的紙傘。他的淚匯在鋪天蓋地的冷雨裏,臉上身上濕得淌水。“沒有,他已經死了!這麽年輕,就永在泉下了。”


    “你救了他的心魂,這比救了他的性命更重。”喵神農臥在蘇苗苗肩頭,眯著眼說,“你看,墓碑上寫的是‘義士’。他不再是一個人人唾罵的賊寇,而是一位百姓敬重的義士。他是堂堂正正去死的,他死得其所。”


    蘇苗苗點頭:“多少天下英雄欲死得其所而不能,他很幸運。”


    白知縣默然跪下,給封小二磕了三個頭。泥水泡濕了他的額發和衣裾,又從他眉骨上蜿蜒流下。念過往生咒,他摸了摸墓碑前種下的一叢青翠蘭花,緩緩站起身來:“再見,我會再來看你。”


    歸來,天色漸暗,野狐啾啾。頭頂吱哇一聲猴叫,什麽東西跳過頭頂,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喵神農生氣地攀住竹簍邊,喵喵嚷道:“本大王在此,什麽孫子造次?”


    白知縣循聲而去,卻原來是一隻小猴子掉進了水塘,一大幫野猴正在塘邊樹枝上焦急地亂叫。他一揚手,小猴子身子底下便出現了一艘晶瑩剔透的小冰船,托著它慢慢漂到了岸邊。母猴子激動地跳下地去,小猴子蹦躂著撲了上來,鑽進母猴懷裏,撒嬌一般吱吱叫個不停。母猴子摟著小猴,人立起來,向白知縣連連作揖。白知縣笑笑,還了一禮。猴群紛紛過來,一齊作揖,然後吱喳叫著在林子裏跑散了。


    ***


    回到衙署,白知縣漸覺鼻塞聲重,到晚上額頭都熱燙起來。他正要弄一盞紫蘇湯來,不巧聽說神農堂出事,一口熱水也沒顧上吃就走了。原來夜裏神農堂出急診,一鄉霸被牛頂穿胸口,出血不止,蘇苗苗帶弟子們趕到時已經不中用了。這鄉霸的兒子是無賴慣了的,哪裏把這十四歲的女神醫放在眼裏,硬說是庸醫誤治,糾集了一幫閑漢鬧事。依蘇苗苗的本事,哪會把這幾根蔥當大頭蒜,喵神農更覺得啊嗚一口把這些人都吃了更省事。可他們入世也久了,如今也是懂事的,知道不能胡來,隻要報了信等白知縣來解圍。


    白知縣連夜趕去鄉下把他們救了回來,之後就覺得有些不對,次日便發起了高燒。他強撐著去辦公,處理完了案牘,就伏案昏睡過去。蘇苗苗給他把了脈,蹙眉道:“若隻是風寒也罷了,可他這陣子憂勞太過,身子受損,不調養幾日是不能好了。”阿文急得不行,蘇苗苗卻十分鎮定,吩咐阿文將他扶抱到榻上,又打發他煎了藥來,自己紮針將白知縣弄醒,灌了藥湯再讓他睡下。


    白知縣病來如山倒,一連兩日藥都灌不下去。廚娘王氏連著煎了十回藥,他都是吃了就吐,額頭燒得滾燙。昏亂中見王氏來,他扯住她袖子說了聲“娘親,水”。王氏是中年沒了兒子的,見他病中這樣叫喊,眼淚登時就下來了,捂著嘴哭道:“這無父無母,異地他鄉的,連個貼心貼肺的人也沒有,到底可憐……”


    蘇苗苗溫聲安慰她幾句,挽起袖子給白知縣紮針炙艾,幾番折騰,好歹穩定了病情。她囑咐阿文、阿秀輪流守著。阿文絞了冷帕,給他敷在額上,看他沉睡不醒,便就著燈光看書,不多時自己也伏案睡著了。


    夜半時,阿文聽見響動驚醒,發現白知縣已經燒得胡言亂語,趕忙將他推醒。白知縣睜了眼睛,也不大認得人,看著他一時喊“子文”,一時喊“慕容”。阿文給他換了額上帕子,喂他喝了些水。白知縣安靜了片刻,突然狂亂掙紮起來,叫著“著火了”,又喊“魚兒快走”,怎麽也按不住。他手上紅光亂竄,屋子裏的花瓶、茶罐統統自己碎了,跌得一地狼藉。阿文沒見過這陣仗,嚇得幾乎魂靈出竅,隻能大半夜的去敲蘇苗苗的門求救。


    蘇苗苗取出一粒紫雪丹,讓他快磨墨來,給白知縣就著墨汁服下。當晚他熱度漸退,天明時已轉為低燒。阿文睜眼守到天亮,總算透了口氣,心頭一鬆,又在他榻邊埋首睡了過去。


    白知縣病了,三天沒去衙門。外頭百姓都知道了,三三兩兩送了雞子棗子到衙門來,甚至還有山上挖來的金銀花半枝蓮。到了第三天夜裏,牛毛細雨紛紛而落,窗外芭蕉葉搖曳不休。白知縣點了燈,擁被看了幾行書,朦朦朧朧又閉上了眼睛。阿文扶他躺好,吹滅燈燭,正要離去,簷下芭蕉一陣亂響,緊接著窗戶猛地被人推開,閃進一個人影來。天外一聲霹靂,映得這人身影如惡鬼一般,擎著一柄亮光刺目的彎刀。


    阿文嚇得“嗷”地一聲跌坐在地上,又掙起身來,抄起一張交椅奔到白知縣床前。那柄彎刀砍翻床前屏風,劈破梅花紙帳,撩飛了阿文,直往白知縣心口刺來。


    “嗤啦——”一聲,白知縣心口衣衫劃爛,卻沒有迸出鮮血,而是濺起了一串火星。


    白知縣睜開了眼睛,用手按了下心口。蘇苗苗、阿文都沒有察覺,他病倒發熱這幾天,胸口、脅下又生出了五色晶瑩的硬鱗。


    見他醒來,來人嚇了一跳,倒後退了一步。


    白知縣撐著床邊猛咳起來。阿文不顧身上擦傷,一骨碌爬起扶他起身。白知縣靠在他肩頭,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後猛地嗆出一口血來。


    “主人,主人!”阿文急得滿臉是淚。刺客在這兒,主人又吐血,可怎生是好!


    那黑衣人卻眼中精光迸露,彎刀一揮,直往白知縣喉管割來。


    白知縣軟軟地抬起手指,指了他一下。他一愣怔,那彎刀竟在白知縣頸間停住了。


    “別動。”白知縣輕輕說道,“你胃裏有刀。”


    黑衣人微微發起抖來。身體裏陡然出現、幾乎要突破腹壁的奇異觸感告訴他,這絕不是個玩笑。


    “不信?”白知縣說,“看手。”


    無數根血針從他握刀的右手裏冒出,像團血刺蝟一樣。黑衣人慘叫一聲,彎刀脫手。白知縣伸指一彈刀背,彎刀翻轉,抵住了黑衣人的脖子。他又連聲咳嗽起來,刀在他手裏搖晃個不停。


    阿文忙用帕子替他捂了下嘴。他又吐了一口血。


    “壯士,”白知縣虛弱地一笑,“我還真不知道,有人恨得想殺我。若我所料不錯,你從前也是旗杆寨的吧?”


    黑衣人冷冷道:“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旗杆寨王四郎是也。想不到啊,白知縣還會這等異術!”這王四郎正是旗杆寨漏網之魚,其人好勇鬥狠,在百姓傳言中頗有一些凶名。


    白知縣微微一笑,“行正道者,自有神佑。你深夜到訪,來做什麽?”


    “殺你。”


    “為何?”


    “為我旗杆寨的弟兄報仇!”


    “報仇?”白知縣冷笑數聲,“打家劫舍,違逆王法,官府懲之,天經地義。你報哪門子的仇?平旗杆寨後,我隻問首惡,其餘從輕發落,勸其改過。這已是法外施恩,你報哪門子的仇?”


    “廢話少說。”王四郎的雙眼變得陰狠,“我時運不濟,落在了你的手裏,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哪裏是廢話,我倒要跟尊駕辯個明白。”


    刀刃發抖,割破了王四郎脖子上的皮膚,一絲鮮血淌下。白知縣將刀刃移開些許,又靠著阿文咳成一團。


    “宋袞親手殺死無辜百姓十一人,又命人殺死三十多人。今日你找我報仇,這四十多名無辜百姓的家人,又要找誰報仇?”


    “朱庸好女色,光在去年便奸辱良家女子七人,其中六人自盡,一人瘋癲。這七名女子的家人,又要找誰報仇?”


    “去歲,封三率眾劫掠過路客商五十八次,已查到的客商名單裏,有三十四家家破人亡。這些客商的家人,又能找誰尋仇!”


    他每說一句,王四郎就後退一步,身子矮上一截。


    待他說到最後一句,王四郎頹然坐倒,撕心裂肺地慟哭起來。


    白知縣頭暈目眩,再支持不住,彎刀鏗然落地。


    王四郎盯著那彎刀,突然用左手撿了起來,直往自己頸中斬去。冷不防他左手也冒出無數血針,劇痛之下又逼得他棄了兵刃。


    “懦夫!”白知縣一口血啐在他身上,“你知道嗎?你這糊塗漢知道嗎?就在十天前,封小二死了!他跟你可不一樣,他是用命在贖罪!修堤治水之事,他傾盡全力,嘔心瀝血。癘疫之中,他七天七夜不曾合眼,為百姓送醫送藥。他是活活累死的!下葬那天,送葬的足有三百多人,哭聲震天。你睜大眼看看,什麽是好,什麽是歹?什麽是善,什麽是惡?他是好,你是歹!他是善人,你是惡徒!放著良民不做,要落草為寇,殺人放火,這也罷了。旗杆寨已經覆亡,你不好生改過,又是非不分,為著那些濫殺無辜的罪人,要來殺我!”


    阿文也氣得啐他一口:“什麽東西!”


    血針已經融化,王四郎雙掌血肉模糊,隻哭個不住。


    大門被人一腳踢開,蘇苗苗、阿秀、王氏都拿了棍棒笤帚,和十來個值夜的廂兵、弓手衝了進來。


    “什麽人?!”


    阿文一見便大叫起來:“快救命!這人要行刺主人!”


    廂兵、弓手們將王四郎打翻在地,幾下用繩子捆了,拖了下去。


    天上驚雷滾滾,又是一道電閃。王四郎厲聲長笑,又放聲大哭。


    白知縣道:“先關在牢裏罷,讓劉縣尉審審,看他身上有無人命案子。若是沒有,依例從輕發落。”


    一個廂兵恨恨道:“這等狗賊,還從輕發落什麽!知縣,他今日可是行刺朝廷命官!”


    白知縣輕道:“我不追究他今日之事。其他的,劉縣尉該怎麽判,便怎麽判罷。”


    王四郎尖聲叫道:“狗官,你不用惺惺作態……”


    阿文揚手重重甩他一巴掌,把他臉都打得歪到一邊去:“給臉不要臉,愛死快去死,別留著讓人犯惡心!”


    幾個廂兵也是勃然大怒,拳打腳踢數下,堵了王四郎的嘴,把他拖了下去。


    白知縣閉上眼睛,軟軟地倒在了阿文懷裏。


    “主人!”


    第67章 夢見


    白知縣恍恍惚惚,覺得身在混沌水裏。周圍雖然一片漆黑幽藍,水中卻偶有魚鱗、珠蚌的微光閃爍。他伸出手去,抓住一大把水草撥弄到一邊。微光從上照下,他一下子看清了手裏的東西。


    “啊!”一個還帶著發絲的骷髏頭被他拋到遠處,在水波上浮浮沉沉。


    他仔細看了看身周,渾身發冷。


    這一大片水下,有無數森森白骨,水麵上還漂浮著數個骷髏頭,用空空的眼窩凝視著他。


    “這是哪裏?”他怒道,“這麽多人死在水裏,官府都不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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