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魚奇怪道:“你在做什麽呀?”


    他悶悶不樂地說:“看有沒有運氣,再撿一條漂亮好玩的魚來養。”他看了鯉魚一眼,歎道:“經過別人的手啊,就是養不熟!”


    鯉魚訕訕道:“那你放我走好啦。”


    “想得美。”白麓荒神變成童子後,喜怒也形於色了。“他隻不過與你同行了一段時日,還棄你而去,你就這般念著他!他能帶你去吃好吃的,看好玩的,可我也帶你去了不少地方,所見所聞,及衣食玩樂,超過你和他在一處時何止百倍。你的心意,為何扭不過來?”


    鯉魚呆了一呆,誠實地說:“這我也不知道。”轉瞬間,她就笑靨如花地說道:“今天我把旗杆寨挑了個落花流水!太痛快了!謝謝你放我去。”


    白衣童子搖頭:“我說過了,隻要別去見他,別跟他扯上瓜葛,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說著,他信手扔掉手裏翻了白肚的魚:“這就嚇暈了,太沒趣味。”


    鯉魚托起那條魚,喊了聲“醒醒”。那魚一下子驚醒,哧溜一下逃走了。


    “不是太蠢,就是太木,要不就是太膽小。”他一臉不高興地說,“還沒阿紫那個小狐狸一半好玩呢,更沒法跟你比。本君若連個可心的玩物都找不到,這漫漫長生,真是寂寞之極,你就忍心不陪我?”


    鯉魚氣惱道:“我就這麽好玩?哪怕我一心想走?”


    “當然了。”白衣童子的眼睛亮閃閃的,“比阿紫好玩百倍。我特別愛看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卻又奈何不了我的樣子。”


    鯉魚衝他做了個大大的鬼臉。


    有一條黑魚是已經通靈的,上趕著要奉承,見狀忙叫道:“仙君萬福。”


    白麓荒神看了它一眼,就嫌棄地說:“長得這麽醜,倒貼都不要。”他一揮袖,就把傷心的黑魚精掃到了湖的另一頭。


    鯉魚歪頭看著,心想,是不是變得醜一些,木訥一些,這個怪神仙就肯放她走了呢?


    “想都別想。”白麓荒神冷哼道,“你要是給我裝,我隻會覺得更好玩而已。”


    鯉魚終於明白了,白麓荒神是得了一種“不好玩就不過日子了”的瘋魔病。


    這種破病,到底有沒有藥啊!


    ***


    “讓你失望了呢,書童和知州都安然無恙。”白知縣一邊給封三裹傷,一邊說道。


    “你!何必貓哭耗子假惺惺呢。”封三一陣氣苦,傷口又開裂了。他已經下了死牢,等待秋後問斬。


    白知縣微微一笑:“你的日子不多了,就不想在死前,自如地運用這條胳膊嗎?”


    蘇苗苗看著他包紮的手法,說:“很好,熟練多了。”


    白知縣笑對封三說:“我不是來貓哭耗子,隻是來練手的。你自在呆著罷,小夾板不要動它。”說著,他打開隨身醫案簿寫下:封左,興化人氏,四十五歲,手肘斷折見骨……


    封三遲疑地問:“知縣,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白知縣道:“但說無妨。”


    封三道:“我有個侄子,也在寨中,今年二十歲了,雖任俠使氣,手上還不曾有人命。求知縣放他一條生路。”


    白知縣道:“這生路不是我放的。官家仁厚,除了你們幾個頭領要斬首,其他人都從輕發落。手上有人命的,恐怕要流配某州牢城。沒殺過人的,多半不大要緊,不過判杖刑、徒刑罷了。”


    封三道:“果能如此,我死了也閉眼了。”


    出了死牢,白知縣便問牢頭,關進來的水匪花名冊上有沒有姓封的。


    牢頭為難道:“有,隻有一個。可是……”


    “怎麽了?”


    牢頭道:“送來的時候,這人胸口插了支毒箭,被他胡亂拔了出來,當時就出氣多進氣少了,獄醫說中毒已深,治也沒用了。他這幾天都還沒死,牢裏的人喂他一口湯呢。”


    白知縣急道:“快帶我去見他。其他人若有傷病,待會一並報與我。”


    牢頭忙帶白知縣進了一間牢室。這個叫封小二的年輕人麵色烏青地躺在草薦上,多日沒有換洗,血腥味和酸臭味都混雜在一起。白知縣不顧髒汙,上前查看他舌苔、脈象,道:“確實中毒已深,但未必不能拔除。隻是今後壽不永年,稍加勞累,就會吐血。”


    封小二睜開眼,聲音微弱地說:“不敢奢望高壽,隻求活著。”


    白知縣點頭,取出藥囊中的銀針:“這拔毒之法,我師父寫來的信裏細細說了一遍,小師叔又演示了一遍。我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給你試試了。”


    一套針法用完,白知縣汗濕裏衣,吩咐獄卒按他寫的祛毒方子抓藥來,就在牢裏煎了給封二郎服用。白知縣走後,這封小二竟奇跡般緩過勁來,開始慢慢恢複了。


    白知縣歸臥時,昏黑的天下起了暴雨,窗外的芭蕉不停地響。


    他踩了木屐,披衣起來。外間阿文聽見動靜,急忙去抓拐杖:“主人,我來扶你。”


    白知縣笑了:“你的腿還要養一個多月。誰扶誰?別連累我也跌倒。躺著罷。”


    他來到廊下,忽然瞥見喵神農又對上了看家護院的狗大黃。都說貓狗是冤家,大黃就和喵神農十分不對盤,別說分享食物、賴在一塊了,見著彼此都用打噴嚏代替那虛偽的寒暄。現在,對著喵神農,它又非常英武地大聲吠叫起來。喵神農“喵”的一聲,竄上了廊柱,可它緊接著又覺得這樣太丟臉了,一下子跳到走廊中央,豎起了尾巴:“喵!”


    大黃不甘示弱:“汪!”


    喵神農的眼神越發淩厲:“喵!讓路!”


    大黃:“汪汪汪!”


    喵神農:“……”


    它悄悄四下張望,以為沒人看著,忽然變成了一隻威風凜凜的白虎,虎目瞪,虎須張,一聲大吼:“嗷嗚——”


    大黃:“……”順著大黃的後腿流下了一股黃水。它尿了。


    白知縣咳嗽一聲,喵神農趕緊恢複了原形。大黃再不敢看它一眼,垂著耳朵、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跑了。


    白知縣道:“喵神農,又在欺負大黃了?”


    喵神農卻把他的問話當耳旁風,兩眼放光地跳上他腳背:“起來了?是有夜宵吃嗎?”


    白知縣正要否定,走廊那一頭傳來了蘇苗苗的聲音:“是。”


    她出現在走廊另一頭,手裏托著個盤子,裏麵放了數塊細糯香滑的點心。


    喵神農立刻掉頭撲上前去,吃了一塊,叫道:“是今年的新蓮子磨粉和上、核桃、酸棗仁做的涼糕!”


    蘇苗苗道:“就知道你們還沒睡,這點心是安神的,吃一點墊墊肚子吧。”


    白知縣喊了一聲:“阿文,有吃的!”


    阿文急忙拄著拐杖出來,見到捧著點心的蘇苗苗,忙道:“多謝神仙姐姐!”


    白知縣拍他頭一下:“這是我師叔!你私下叫也就罷了,當著麵也敢占我便宜?”


    阿文笑嘻嘻的,伸手拿糕吃了,問:“主人,下著大雨,你出來不是專為吃夜宵的吧?”


    白知縣指了下不遠處一棵樹:“我是來看它的。”


    喵神農得意地說:“看它枝幹虯曲可愛,一定是一棵梅花樹。”


    阿文奇道:“現在又不是花期,有什麽好看的?”


    “如果我告訴你,”白知縣說,“這是當年範公在興化知縣任上親手栽種的呢?”


    “範仲淹?”蘇苗苗點頭,“難怪。這幾天,你是在想治水的事吧?”


    白知縣點頭:“興化縣是個水鄉,一直水患難平。垛田如一個個水中小島,別處也沒有這樣的。這種地方,治理好了就是魚米之鄉,治理不好就是蛟龜之窟。治水,不可不慎。”


    “當年範公任泰州西溪鎮鹽倉監官,注意到捍海堤年久失修,海水倒灌。這本不屬他職權內事,但他向當時的泰州知州張綸提出要修複捍海堰,結果不但張綸讚同,兩淮都轉運使胡令儀也讚同。於是,經胡運使等人推薦,朝廷授他興化知縣,令他主持修複捍海堰。”


    “後來修成了嗎?”阿文問。


    蘇苗苗笑道:“自然修成了!等你腿好了,也該在縣城裏跑一跑,見見那橫貫通、泰、海三州之境的數百裏長的範公堤。這條範公堤,杜絕了海水倒灌之患,讓堤內的鹽堿地變成良田。此事,範公居功至偉。”


    白知縣道:“不過,興化的水患不是一條範公堤就能解決的。興化境內地勢低窪,河網縱橫,湖港密布,城內外河湖林立,蕩溝相偎,津池相間,一旦水災肆虐,便會一發不可收拾。而且,興化地勢四麵皆高,就像一口鍋子,發大水時從西南向東北淹去,積水要滿溢上三四個月,才會漸漸流入海中。”


    蘇苗苗說:“真要治起水來,也不是興化一個縣的事。”


    “一到汛期,過路的客水太多,一到興化就會大發淫威。必須上下遊協調才行。”白知縣扶額道,“人生病了可以治,興化的水患久治不愈,可也有法子治好?”


    作者有話要說:過渡章。忘了說,泰州興化是水滸傳裏梁山泊的原型。北宋末年朝廷*天下大亂,農民起義是比較正義的。但在政治比較清明、人民安陽生息的宋仁宗時代,占山為王落草為寇打家劫舍什麽的,就是逆時代潮流而動了。


    第64章 射潮


    次日,蘇苗苗晨起,背了藥簍要出去采藥,想跟白知縣說一聲,內院卻空無一人,隻有阿秀在廊下澆花。喵神農懶洋洋地在太陽底下弓起背伸了個懶腰,叫道:“苗苗,別找啦,他一大早就帶人出去了。”


    蘇苗苗道:“咦,今天是休沐啊!”


    喵神農道:“喵!那還不好,正好睡一天好覺!”


    蘇苗苗把它抱起來塞進背簍:“別躲懶,跟我去野外走走。哎呀呀,背簍都快塞不下了!你就不能少吃點麽?”


    喵神農扭動一下,險些把背簍撐破:“不能不能!我不去嘛,我要睡覺!”


    蘇苗苗拿起砍柴刀徑自向外走。喵神農喵喵地唱了起來:“苗苗壞,壞苗苗,養個夫婿瘸隻腳。小姑十五六七個,婆婆是個大老貓……”


    “閉嘴啊,大老貓!”蘇苗苗沒好氣地喊道。


    ***


    小毛驢悠然自得地在田坎走過。微風吹拂著地裏碧綠的稻苗,也吹著小毛驢動來動去的耳朵。


    白知縣喊了聲“老人家”,下了毛驢,問地裏的老農:“去年田好種嗎?年景如何?”


    老農搖頭道:“年輕人啊,這‘一年一季稻,十年九受澇’,年景不好才是正常的。年景好了,那是燒了高香,得了滿天神佛保佑。”


    白知縣蹙眉道:“風調雨順,草木豐茂,種地卻這樣艱難?”


    老農嗤笑道:“你這讀書人哪懂種地?雨多太陽好也沒用,你看這地,都是漚田,洪、澇、旱、淤、潮、鹵六害俱全。我們種地呀,就是和老天爺夜爭,和土地爺爭,和龍王爺爭,爭來爭去,爭下一點活命的糧食來。老漢這一輩子就盼著那龍王爺行行好,讓每年這些水有地方可去,別淹了我的田!”


    白知縣點點頭:“老人家放心,他會的。”他騎上小毛驢,翻開剛才畫下的圖紙,繪上這一大片漚田,點點頭,又往更遠處的山野行去。


    傍晚,他買回了一個巨大的方陶盆。擺在廳裏的時候,大家都被它的大震驚了。


    蘇苗苗收拾著醫館帶回的診箱:“你這是要做盆景?”


    白知縣笑道:“也算吧。我想在這裏,做出一個小興化。”


    他果真用泥石苔蘚和木頭,開始做一個微縮的興化。不止是興化縣,還有廣闊的郊野、接壤的城鎮。之後,再插上各色標記,注明想要動工修整的地方。


    阿文扒在案幾上,興衝衝地看著這個漂亮的大盆景,指指這裏,指指那裏:“這是縣署,我們住的地方。這是大縱湖,這是旗杆蕩!這是串場河、鹽靖河、渭水河、上官河、下官河、南官河、鹵汀河……”


    “不錯啊。”白知縣讚許道,“這些河渠,你都記得了。”


    “那是因為主人夜裏看縣誌看圖紙,早把這些名字念叨了無數遍了。”阿文掏著耳朵笑,“我要是還記不住就太笨啦,怎麽配給主人這樣的聰明人當書童呢!”


    喵神農嘲諷道:“還書童呢,我就沒見過這麽懶的書童。”


    阿文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這個……我還是端過茶,倒過水的……”最初爭表現的勁兒過了之後,阿文就開始犯懶了。要怪這個主人實在是太親力親為了,他沒必要學得會察言觀色體貼入微嘛。


    白知縣道:“是我不叫阿文幹活的。”


    喵神農別過尾巴,拿後腿蹭起了臉:“你就慣著他吧!反正家醜不外揚。你可得努力活長點,你要是死了,這麽懶的書童到別家去,沒幾天就被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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