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蘆舟左舷和右舷三十步遠各有一條旗杆寨水匪的小船,船上備有火把、弓箭,就是準備燒給白知縣看的。封三坐在更遠處一條船上,想象著待會蘆舟燃起,白知縣卻救之不得的慘狀,嗬嗬大笑。他酒到杯幹,將空杯遞給身邊女子:“滿上!”


    突然,腳下傳來了緩慢而詭異的結凍聲。


    他低頭一看,剛才還波濤起伏的湖水,此刻已經結了一層厚冰。


    酒杯啪地砸在冰麵上,摔出一道白痕。


    “怎麽會?!”他驚惶站起,連連後退,幾乎要摔出船去,“才五月呀,怎麽就結冰了!”


    整個大縱湖都變成了一麵銀鏡。


    暮春和暖的風吹過冰麵,蘆葦叢中,走出了一隻白虎和一個身穿青色官袍的青年。他們踩著堅冰,徑直向湖心的阿文走去。


    阿文努力吐掉嘴裏的布條,大叫起來:“主人,別過來!有埋伏!”


    白知縣看到了旗杆寨的水匪,旗杆寨的水匪也看到了他。


    白虎和白知縣徑直走過去。


    “快,快!”無數個火把丟向了蘆舟。


    白知縣手一指,蘆舟兩側突然湧起兩道直衝上天的水牆,將火把阻住。


    但蘆舟上畢竟澆了厚厚一層油,油滿溢到冰麵上,火苗一蹭,還是著了起來。


    “好,燒啊!燒大點!”封三拍大腿叫道。


    火苗竄上了阿文的衣衫,可他還被浸過水的粗繩綁著,隻能像條蟲子一樣火裏扭動。可他依然叫喊著:“主人,你快走呀!”


    白知縣充耳不聞,一頭衝進火裏,將他從火裏撈了出來。


    “放箭!”“放箭!”嘍囉們驚叫著。帶火的箭鏃一支支向火光中的二人襲來。


    喵神農用左右肉爪猜了個拳,左爪輸了。“好啦,選左邊,喵!”它說著,衝向左邊的小船,一口咬住一個嘍囉甩上了天,又咬住了第二個。


    “老虎!”“有老虎!”嘍囉們一陣鬼哭狼嚎,跳下船來。


    白知縣輕輕一跺地,他們撲下的地方又成了水麵。嘍囉們跌撲入湖,濺起老大水花,轉瞬間就凍結實了,隻留下腦袋和一兩隻手還在冰麵上。


    白知縣笑道:“出門都不看黃曆嗎?今天忌沐浴!”


    封三見大勢已去,忙拿出一支煙花響箭來,要通知城東的宋袞、朱庸。


    喵神農一個疾衝,撞在他腰上。封三摔了個大馬趴,在冰麵上倏地滑出十幾丈遠,可仍然舉著引線冒火的煙花響箭。阿文離他不遠,慌亂間一個懶驢打滾,用肚子壓住煙花響箭,彩色焰火從他身子底下噗噗地冒出來,射在遠處的石頭上。


    白知縣趕上一步,一腳將封三踩住,將封三肚皮著地凍在了冰麵上。


    突然,阿文麵色一白,痛叫一聲。


    白知縣忙伸手將他翻了過來。阿文肚子上插著把牛角小刀,傷口洇出了血水。


    就在這時,封三將重獲自由的右手舉向天空,一束焰火終於衝向天際。


    “……”白知縣慢慢轉過頭來,眼裏仿佛燃燒著紅光。


    封三得意地大笑起來,可轉瞬間他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了。心髒狂跳,血液逆流,仿佛全身的血失去了控製。右臂突然抻直,像是整條手臂都泡進了冰水裏,然後,手肘猛地扭向了一個詭異的角度。封三瞪大眼睛,望著手肘處的骨頭茬子和手臂裏結冰的血,發瘋地嘶叫起來:“啊啊啊啊——鬼啊——”


    白知縣背著書童,跳上虎背,經過茫茫冰麵,衝向湖岸濃鬱的離離草木。


    他身後,封三和幾十個水匪都凍在冰裏,隻聽見封三在發狂地嚎叫。


    ***


    劃著小舟巡邏觀望的錢小乙望著旗杆蕩畔毫無動靜的蘆葦叢,拿出水囊,喝了口酒:“兄弟,一直沒動靜呀?縣衙裏的人就當真不救知州了?”


    在他一仰脖的時候,小舟微晃。蘇苗苗一掌劈暈他身後的嘍囉錢小二,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手中亮出一物。錢小乙眼前金光一閃,他眼中的旗杆蕩就多出了幾條官兵船。這是蘇苗苗的一件法寶——衛夫人《筆陣圖》,能隱跡藏形,也能暫時變化幻象。


    “啊呀呀呀呀!”錢小乙叫了起來,“來人啦,來人啦!”他一轉過頭,蘇苗苗就變成了他眼中的錢小二,真正的錢小二卻隱形了。


    “錢小二”跟著他叫喚了起來:“啊呀呀呀,來人啦!我們快回水寨報信呀!”


    “對,對!”錢小乙昏頭昏腦地劃起槳來。


    小舟劃過旗杆蕩,穿過七拐八繞的蘆葦迷宮,來到水寨外圍。


    “咦?”錢小乙愣愣地說:“今天寨子裏怎麽那麽熱鬧。”


    當然熱鬧,鯉魚都快把裏麵叮叮咣咣攪翻天了,正摁著宋袞逼他說“我是河豚我最毒”,踩著朱庸逼他說“我是豬玀我最蠢”。王知州抱著頭藏在她身後的香案下,不敢探頭出來。


    聽得外麵蘇苗苗清叱一聲:“是何人抓了王知州,速來見我!”


    鯉魚笑道:“救兵到了,我得走了!”


    眾水匪都奇怪了:怎麽救兵到了,她還要走?


    鯉魚長劍一挽,甩了個劍花,一指宋袞的咽喉,又指朱庸的咽喉,再劃了一圈,將眾人都指了一遍:“聽著!誰都不許說見過我,明白嗎?!”


    水匪們紛紛捂眼叫道:“從沒見過,從沒見過!”


    正疑惑間,紅衣少女從窗口一躍而出。緊接著,另一麵牆上的窗戶被劈開了,跳進了一位漢衣苗飾的少女。


    一時間沒人膽敢上前。


    王景抖抖索索地從供奉關羽的香案下爬出來,伸長手叫道:“小娘子,救我呀!”


    就在這時,城西北亮起了煙花。屋外的小嘍囉們叫了起來:“三哥放響箭了!”


    宋袞、朱庸麵如土色:“那白知縣的人去救書童了!”放煙花響箭,自然是叫他們動手。可動了手,幹得過新來的這個“救兵”麽?可若輕輕兒放知州離去,這“大哥”和“軍師”可就威名掃地了,今後還怎麽在諸位兄弟麵前抬起頭來?


    宋袞一個翻滾,單刀挑起,欺近王景,被蘇苗苗一個飛踢,飄出十丈遠,啪地砸在了牆上,屋子都晃了幾晃。


    蘇苗苗一手把王景提過來:“廢話我不多說,人我帶走了!”


    這群水匪被鯉魚欺負得士氣已失,被這一砸更是震得心膽俱落。蘇苗苗提著王景,從大門大搖大擺地出去,居然沒人敢攔。


    她出去依舊用《筆陣圖》迷惑了錢小乙,在錢小乙眼裏,還以為是寨主大哥賞了錢小二一頭野豬,讓他劃船出去找酒家烹治呢。他興高采烈地上前來,捏了捏王知州的屁股,說:“這野豬好肥!”


    王知州敢怒不敢言。


    蘇苗苗笑說:“是,是,夠咱哥幾個下酒的了。你快劃!”


    錢小乙樂顛顛地答應一聲,使出吃奶的勁往外劃去。


    出了七拐八繞的水道,蘇苗苗一眼就看到了正疾奔而來的喵神農,站起招手笑道:“沒事了!王知州救出來了!”


    錢小乙哇哇大叫起來:“老虎,老虎來了!”


    蘇苗苗奪過他的槳,啪地把他打暈,看了眼縮成一團的王景,又利落地把他也打暈。然後她一手提著昏迷的王知州,一手提著裙子,從小舟跳到了岸上。


    喵神農跳跳蹦蹦地叫道:“喵,喵,苗苗好棒!”


    蘇苗苗笑道:“不是我,寨子裏不知有哪位英雄來過,已經把幾個賊首打得滿地找牙了,讓我撿了個現成。”


    白知縣忙問:“可有受傷?”


    蘇苗苗搖搖頭,忽見阿文倒在他懷裏,忙說:“他怎麽樣了?”


    白知縣道:“還好,肚子給刺了一刀,都怪我沒照看好。”


    蘇苗苗上前揭開阿文肚皮上的衣服看了看,阿文半昏半醒間,臉又紅了。


    白知縣歎道:“傷口還算淺,暫時敷了金瘡藥。”


    蘇苗苗一點頭,丟開阿文衣角,道:“我把入寨的路線記下來了,我們這就通知縣尉,帶兵剿匪!”


    王景在衙署醒來時,大局已定。白知縣、劉縣尉帶著鄉兵、弓手攻入旗杆蕩,踏平了旗杆寨,捉了一串串水匪,隻跑了五十來個小嘍囉。拖他們回來的路上,百姓們歡呼鼓舞,扔了水匪們一臉泥巴和爛菜葉。沒多會兒,縣學裏幾個教書的便召集起了學生,弄來一個萬民書,他一醒就敲鑼打鼓呈到了他麵前,要求嘉獎興化縣令。


    他扶著額頭坐起來,覺得頭昏腦漲,後腦上一個包還痛得一跳一跳的。問起那天的事,白知縣表示,是王知州臨危不懼,奮然抗爭,與他們裏應外合,降服了水匪。他說得繪聲繪色,恍如親見,王景聽著,覺得這才是對的嘛,什麽一劍挑翻水寨的紅衣少女,什麽一腳踢飛賊頭的苗人丫頭,什麽會說話還會喵喵叫的大白老虎,肯定都是白天做夢而已!可是,那個夢裏,這個白知縣好像還騎著老虎來著!他呆呆地看向白知縣。白知縣微笑著看向他,眼睛清澈見底,看上去老實無辜極了。


    果然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啊!王知州心定了。


    這件事,旨意極快地下來了,首惡問斬,脅從者從輕發落,著興化知縣好好教化。白知縣也得了嘉獎,因初到興化不久,資曆實在太淺,沒有立即提拔。但大夥都知道了,立了這件大功,興化的知縣、縣尉、主簿都能掙個好前程了。


    可白知縣卻不知為何鬱鬱不樂,竟然幾夜不能安寢,在屋頂上吃淡酒,看星月。


    蘇苗苗第三次看到,忍不住躍上屋頂,與他並肩而坐,問他:“此事已圓滿解決,又立了大功,你怎麽鬱鬱不樂?阿文隻是小傷而已,你不用那麽自責啊。”


    白知縣緩緩搖了搖頭,道:“你看到那個封三的手了嗎?”


    蘇苗苗點點頭。


    “那是我弄的。”


    蘇苗苗怔了一下:“打傷了個把盜匪,也是難免的,算什麽大事?”


    白知縣搖頭:“不是打的。”


    “那是……”蘇苗苗蹙起眉頭。


    “當時他刺傷了阿文,還送出了對知州下手的信號。我暴怒之下,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就動用法力,將他右手中的血液凍結成冰,然後一折兩段……”白知縣將臉埋進了雙手,“我身為父母官,本應帶頭遵守王法,作民之表率,怎能因為怒火,濫用私刑?!”


    蘇苗苗輕輕掩住了口,盯著他的雙手,眼中出現了一抹從未有過的懼色:“凍成冰,一折兩段?”


    白知縣失神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我現在才知道,我竟能輕易讓人生,讓人死,甚至讓人生不如死。人的身體裏本來就有那麽多水。我隻要凍出一把刀劍,就能將人開膛破腹;隻要在人腦中凍出一個冰塊,就能讓他頭痛發狂;隻要將人全身的水液凍住,就能令他肌骨血肉寸寸斷折……而我,甚至不要動一根手指。”


    “是,任何活物身子裏都有水,隻要有水,你就能讓它生讓它死……”蘇苗苗澀聲道,“任何人都逃不過,除非他已經死了。”


    聽出蘇苗苗聲音裏的顫抖,白知縣的兩眼幽沉沉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又看向蘇苗苗:“小師叔,你也怕我嗎?”


    蘇苗苗搖頭,又點頭:“怕。我不是怕你這個人,是怕這種方法,這種力量。”


    白知縣站了起來。月光之下,他的白色襴衫仿佛與月光融為一體,純白無暇。“我在想,有了這種讓人生讓人死的力量,我是否還能公正無私,是否還能維持本心不變,是否還能堅持不被這種力量誘惑?”他低下頭:“小師叔,我真的不知道。”


    蘇苗苗坐著不動。許久,她站了起來,拉住他一隻袖子:“沒關係的。”


    她努力地微笑著,“我相信你,我幫你。”


    第63章 治病


    一道紅光自天而降,落入湖中,登時盛開了一朵石榴花。


    少女在波濤中轉過身來,劍光映亮了她的容顏。


    “我回來了!”她笑著喊道。


    一直糾纏在她耳邊的聲音,這回卻沒有應答。


    “”白麓荒神!白麓荒神!”她又喊了兩聲,眸光一閃,就要衝出湖麵,不料一張金色的大網當空罩下,將她兜了個正著。


    “別玩了!”她生氣地說。


    大網收束,將無數水族圍困其中。白麓荒神化成了一個白衣童子,蹲在水底,伸手在龜鱉魚蝦裏挑挑揀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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