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子文也是“啊呀”一聲:“這小丫頭,一身的水澤之氣,難道……”


    白秀才奔出去,對著鯉魚離去的方向大喊:“魚兒——魚兒——是你嗎——”


    那抹紅影已經看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薩滿教拜火,拜山,拜日月星辰、風雨雷電。


    第54章 傷逝


    “師父!師父你還在嗎?”鯉魚攀住窗台,對著昏暗的床帳輕聲喚道。


    一絲聲音也沒有。


    案幾上的水碗,依然是她離開時的樣子。筠竹老人躺在那裏,安靜極了。


    鯉魚的心狂跳起來。她想去師父身邊探他是否還有鼻息心跳,卻被一種莫大的恐懼攔住了。她一路狂奔回來,連口氣都不敢多喘,此時卻呆愣了足有一刻鍾,不敢動彈。


    “師父,師父師父!”她終於大叫起來。她飛一般跳進窗戶,衝到床前,伸手去摸筠竹老人的脈搏。


    微弱的一下,又一下,像小雨點在大池裏。


    筠竹老人微微睜開了眼睛,眼裏亮著微弱的星光:“喲,小昀羲回來了。”


    “師父。”她鬆了口氣,一下子倒下來,抱住筠竹老人的軀體,“你嚇死我了。”


    筠竹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摸了摸她柔細的頭發:“回來也好,回來也好。”


    她慢慢坐直了,右手在他眼前張開,露出一朵晶瑩剔透的冰花:“你看,琉璃碧蘭。”白秀才施放的一小團冷氣一直圍護著這朵花,讓它不至於太快化掉,連鯉魚的眼淚也給凍在了上麵,像是花上的露珠。


    見到這朵冰花,筠竹老人頃刻也明白了,接過花細看:“哈哈,哈哈。”


    “嗬嗬。”鯉魚不高興地哼了兩下,“騙人精。”


    “這不是為了讓你……”筠竹老人悻悻地說,“沒想到你回來了,我還沒死啊。”


    “咚!”鯉魚一拳頭敲在了床柱上。筠竹老人扁扁嘴,啥都不敢說了。


    “你等著。”鯉魚站了起來。她好像變高了,個子顯得挺秀俏拔。


    筠竹老人哀哀叫著:“小昀羲,不帶欺負師父的啊!”


    “想到哪去了!”鯉魚斜瞪他一眼,“不是想吃雞子羹嗎,我給你做。”


    麟州被困日久,連糧食都是稀缺的,何況雞子。整個麟州,也就隻剩麟州都監王凱那院子裏那三隻母雞沒被宰了。為了讓筠竹老人能吃上楊家後人親手做的雞子羹,鯉魚早就向王凱求來了兩枚蛋,還打聽了楊家後人。如今筠竹老人已在彌留之際,來不及找什麽楊家後人,能趕上做個雞子羹,已是萬幸。


    王凱的小廝把小爐子搬來了。鯉魚就在筠竹老人床前做這道雞子羹。


    她洗淨手和碗,又把雞子細細洗淨,在碗邊磕了一下,沒破,又磕一下,流黃了,雞子殼跑到了碗裏。她手忙腳亂地挑出來,又打了一個,這個碎得更徹底。


    筠竹老人忍不住按著胸口,嘿嘿兩聲。


    鯉魚腹誹著,背過身擦了下眼角的淚,用微微發抖的手抓起竹箸,將碗裏的蛋液打散。


    沒有羊脂,沒有麻油,也沒有醬油、料酒和臊子,能用的仍然隻是一小包白鹽,一小撮芫荽。白鹽是王都監從自己的份裏摳出來的,芫荽葉則采自屋瓦上幹癟墨綠的一株——它頑強地在屋瓦上熬過了幹旱的時節,可最終還是物盡其用,為這缺油少鹽的雞子羹添了唯一一抹原味以外的香色。


    蒸汽冒起,鯉魚掀了蓋兒,用手巾子把發燙的碗包好,將燉得嫩嫩的雞子羹端到筠竹老人麵前。


    “香。”筠竹老人一句話沒完,便吸溜了下饞涎,鯉魚倒被他逗得笑了一下。


    她扶起師父,拈起白瓷小調羹,先喂了他一勺湯,見他能咽得下去,便一勺、一勺將這沒油星的雞子羹喂進了他嘴裏。


    吃到第一口的時候,筠竹老人眼裏就起了霧。又吃了兩口,他就歎息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啊!昀羲,這就是折太君當年做的味道。”


    “啊?!”


    “折太君於灶台之事是一竅不通,全靠仆婦在旁提醒,才能做下那幾道菜。佐料也是越少越好,多了她也記不住。”筠竹老人追憶著當年,不勝感慨,“可她是滿心滿意為我做的,每一口菜裏,都吃得到深濃的謝意和樸直的真心。”他側過頭來,又摸了摸鯉魚的頭發:“我的好昀羲啊。”


    鯉魚險些就哭出來了,強撐著笑顏說:“既然我做得那麽好,師父就多吃些。不然就是故意說別的話,不想吃羹呢。”


    “你這個鬼靈精啊。”筠竹老人一口就把勺子裏的雞子羹吸溜了進去,“啊——”


    鯉魚噗嗤一聲,笑得眼裏溢出了蓄積已久的淚花。


    吃過雞子羹,筠竹老人舒適地躺了下來:“此生無憾啦。”他的眼睛帶著笑,看著鯉魚:“小昀羲,往後你就真正是我的關門弟子啦,再也不用擔心有師弟師妹來爭寵了。”


    “呸。”鯉魚微笑罵道,“老不正經,誰擔心這個!”


    筠竹老人握住她一隻小手,道:“昀羲,你已經跟我學過針刀之術了,開喉剖腹、截腸取胎這些活計,多少醫人一輩子都不肯沾,難為你不忌諱。藥囊裏有一部《癰疽異方》,你可盡心學了,來日傳予可傳之人。還有一部《仙女玉顏方》,不是什麽秘方,但也是個好東西,若有心,可用它換取榮華富貴。”


    鯉魚垂頭:“師父放心,我一定好好學……”


    突然,筠竹老人麵上泛起了青色。他微微掙措了一下,鬆開了握住她的手:“我累了,小睡一下,你先出去吧。”


    鯉魚急切道:“我不……”


    筠竹老人拍拍她的手:“睡覺而已,去吧去吧。”


    鯉魚隻好起身,替他拉上紙帳,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剛走出門外,她忽然覺得不對,一個箭步衝了回去,拉開紙帳一看,不禁大哭失聲。


    那是一個已經變成黑色腐土的人形。被她哭聲震動,這泥偶立刻碎裂崩散,露出了一株老得不能再老的枯黃竹子,竹節處滿是虯結蟠曲的根須。


    她哭著用布袋把腐土和竹子都收拾起來,背上癟癟的藥囊,留書出門。


    擇了一個風景佳勝處,她將布袋埋了,叩了幾個頭。第三次抬頭的時候,她看見了白色的衣角,立刻唰地站了起來,卻失望地發現,不是白秀才,而是那個陰魂不散的白麓荒神。


    他變成的白衣公子渾身罩著寒霧,一臉冷漠地看著她:“藥童做完了,走吧。”


    她執拗地說:“我要為我師父守靈三日再走!”


    白麓荒神道:“走。”他袍袖一展,鯉魚立刻化出原形,被一個透明的水球裹住,憑空飛進了他的袖子裏。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這個蠻不講理的壞神仙!”水球在他袖子裏左衝右突,白麓荒神毫不搭理,徑向東而去。


    ***


    “王都監,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小丫頭,穿紅衣,梳兩個丫髻,這麽高……”白秀才焦急地比劃著。


    王凱接收了張亢等人浴血送來的糧食,正高興間,白秀才奔到他麵前,開口就問。


    王凱咦了一聲:“這不是昀羲麽?”


    “昀羲?”


    “幾天前我們這來了個老大夫,自稱筠竹老人,醫術好得出奇。這女娃娃叫昀羲,是他的藥童。錯不了!”王凱歎道,“看看,你們又來了這麽多傷兵,要是筠竹老人沒病就好了,他在麟州救了多少人哪。”


    “他們在哪?!”白秀才一把抓住他雙手。


    王凱被他的舉動弄懵了:“白先生,你該不會跟人家有婚約吧?”


    謝子文催道:“都監你別打聽有的沒的啦,快說他們在哪,我們急著找呢!”


    王凱對救了麟州的兩個“神人”還是頗為尊敬的,也不以為忤,道:“好,好,跟我來。”


    這時,他身邊的小廝道:“都監,昀羲還管我借了爐子。剛才她提著個大布袋出了門,見到我,就喊我去收爐子呢。”


    白秀才問:“出門?去哪個方向了?”


    “不知道,”小廝道,“隻見她往城門方向去了。案上還有都監借給她的劍。她留了封手書。”


    王凱立刻帶白秀才、謝子文來到安頓筠竹老人的小院廂房前。門一推就開了,床上沒人,散落著些許黑色土粒。劍放在案上,上麵放著一張字紙。


    白秀才將它拿了起來,覺得紙都燙手。


    “她若是我的小魚……多不可思議啊……從前她還是條小魚兒,我一個字一個字教她背詩。可如今,她變成個貨真價實的女娃娃,都學會寫字了。”他歎息著。


    這些稚拙的筆劃,一筆一筆,沉重地烙在了他的心上。


    “筠竹老人過世了?”王凱歎道,“這是怎麽說?幾天前,這老兒還是鶴發童顏,十分硬朗的。昀羲怎麽不來跟我說一聲,就一個人出城葬她師父了?我好派人搭把手啊。”


    謝子文將字條看了又看,道:“水貨,上麵可沒說她要走。隻說要去安葬師父,守靈三日。”


    白秀才攥拳道:“那我去郊外找她!”


    ***


    十天後,一隻白鳥掠過藍天,向汴京方向飛去。


    謝子文拍拍昏昏欲睡的白秀才:“看路,別飛到嶺南去啦。”


    白秀才坐直了,呆看著下麵不說話。


    “別舍不得走啦,你都快把河東三城內外的地皮翻過來了。”謝子文沒好氣地說,“我連麟州、府州、豐州的土地都找過了,都說她七天前就離境了。再問附近州縣的土地,一個都不知道,絕對是被什麽人帶走了,連腳都沒沾地呢。”


    白秀才大驚:“你怎麽不早說,魚兒什麽都不懂,遇到壞人怎麽辦?”


    謝子文打個嗬欠:“你總是把她當成小孩子。沒看那些宋兵,提起她都像供了個小菩薩麽?她剖過人肚子,切過人腦子,嘖嘖,好厲害啊。你看,保準不是你教的。”


    白秀才低聲道:“也好。她過得好,我這心裏便可放下了。”


    謝子文笑道:“看看你手上她咬的,她分明放不下你。你也壓根放不下她,寫詩寫詞寫了多少遍,如今見她過得不好要愁,見她過得好,還是愁得慌,隻恨不能跟從前一樣。”


    “她若是怨我恨我,不肯見我,我很明白。是我拋下她的。”白秀才望著田野上飛過的麻雀,“她若真的要離開我,再不見我了——至少,讓我先跟她說聲對不起,至少,我要看到她過得好。”


    謝子文道:“你放心罷,真正有緣的人,縱是千裏萬裏也會相見。你們分別了這麽久,不是也在邊城重會了麽?你安安心心準備考試罷,找人的事交給我。”


    白鳥紮進了大片的火燒雲裏。白秀才伸出指尖一點,水汽倏然發生了變化。白鳥離開時,雲團變成了一條巨大的金紅鯉魚,頭衝太陽,尾向西方,輕搖魚鰭,緩緩悠遊在碧天之上。


    黃河之上彌漫著濃厚的白霧。白麓荒神仰起了頭,從袖中掏出了水球。


    鯉魚張著嘴,仰望著天上那條巨大的紅鯉魚。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直到那隻雲魚消失了光亮,碎成一塊一塊,飄逝在風裏。


    “那是我,對嗎?”她輕輕地說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癰疽異方》後來在仁宗朝再現,傳給了張小娘子。


    第55章 慶功


    回到抱琴樓,一落地,謝子文便嚷嚷起來:“慕容,我們回來了!快準備些好吃的!”


    上樓來迎接的卻是一個雙眸閃閃的粉衣少女:“花奴病啦,現在鳳先生幫著理事呢。你要什麽吃的,跟我說就好。”


    謝子文問:“你不是總在慕容身邊轉來轉去的那隻小狐狸麽?”


    小狐妖撅起嘴兒:“我叫陰綠桃,你可以叫我小桃,但不可以叫我小狐狸!”


    白秀才忙問:“小桃,慕容生了什麽病,要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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