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動狂沙,一路推送著宋軍兵馬向前奔去。


    ***


    “琉璃碧蘭,到底會在哪?”鯉魚沿著水邊尋尋覓覓,不時用佩劍撥開草叢查看,“天冷了,連花都沒有,哪有什麽琉璃一樣的花?”


    兔毛川蜿蜒從她腳邊流過,清澈透亮的河水映著蔚藍色的寒冷天空。一切都靜謐得仿佛時間停止,可鯉魚知道,筠竹老人的生命正像這河中之水一樣,無聲流逝。


    “滿天神佛保佑,師父,好師父,你可一定要等我呀!”鯉魚焦心如焚地祝禱著,長劍出鞘,對著遠處草地猛然劃了兩道。劍氣所到處,草杆斷折,草葉飛起。“嗖——”說時遲,那時快,一支羽箭劃破空氣,筆直地向鯉魚射來。


    鯉魚急取劍擋住麵門。鏗然一聲,羽箭撞在劍身上,墜入草叢。


    草叢裏冒出一個宋兵,驚訝地說:“哪來的小娘子!”


    鯉魚連忙擺手:“大哥,對不住!我是來采藥的。”


    一個年長些的宋兵衝到她麵前,大喝:“快滾遠些,要打仗了。”


    鯉魚道:“不行啊!我師父要死了,等著琉璃碧蘭救命呢!”


    那宋兵一臉黑相,舉起槍來:“再囉嗦,老子一槍捅死你,省得礙事!”


    一個臉上裹著紗布的將領走了過來,一把按下長槍,口齒不清地斥道:“退下!瞎了你的眼,連大夫都不認得了!”


    鯉魚認出了他,驚喜叫道:“張巡檢!”


    這人正是麟、府州道路巡檢張岊,打起仗來是個不要命的狠角色,十八歲時便手殺偽首領,奪其甲馬,名動一軍。他被西夏人射穿麵頰,被創未愈,又背負重任,帶兵在此設伏。


    此時已能望見遠處塵煙,張岊看了一眼,一把捉住鯉魚的胳膊,推她到宋軍埋伏的草叢後麵:“來不及了,別說話,躲好!別起身!”隨即他也趴了下來,耳朵貼地去聽西夏大軍的動靜:“噓,來了!”


    宋兵們誰都不再出聲,靜靜地偃臥在草叢中,仿佛與這秋草、黃土融為了一體。


    鯉魚呆了一會,心裏泛起一股難言的酸痛,酸得她眼前青黃模糊成一片。一滴淚沿著她腮邊緩緩滑下,落進泥裏。她知道,今天恐怕是沒有希望找到筠竹老人說的琉璃碧蘭了。


    ***


    黃塵滾滾,西夏大軍來到了兔毛川,前軍變為後軍,後軍變為前軍,騎兵全都聚集到了陣前,等候命令。張元望著那鐵林一般的鐵鷂子,大感欣慰:“嗬!等我輔佐吾祖入主中原,成為天下之主,誰敢說我張元今日所為不是正道?!宋軍有了妖法又怎樣,不過是一群泥豬土狗!”


    兩個西夏薩滿來到元昊和他的馬前,行禮道:“吾祖,太師。”


    元昊問:“師巫,能否攔住宋軍的風沙?”這風沙一個勁往西夏將士臉上撲,吹得眼睛都睜不開。剛才他們背對而行,還不覺得,此刻轉向宋軍方向,就十分難受了。


    兩個薩滿道:“願盡力一試。”他們戴上麵具,搖著鈴串,拍著手鼓,在陣前轉圈跳動起來,口中念念有詞。一陣狂風吹來,他們臉上身上盡是沙粒。


    元昊皺眉道:“一會兩個妖人就拜托師巫了。”


    突然,西夏兵紛紛喊了起來:“來了!宋軍來了!”


    果然,宋軍兵分兩路,樹起了兩麵大旗,一麵上書“萬勝軍”,一麵寫著“虎翼軍”。


    不用主將招呼,西夏兵便紛紛轉向了萬勝軍方向。誰都知道,虎翼軍是精銳,萬勝軍是軟蛋。虎翼軍是打仗殺人不要命的邊民,而萬勝軍則是汴京城調來的禁軍,個個是衙內、公子,手頭功夫不硬,又十分惜命。誰會放著肥羊不啃,先去和餓虎拚命?


    元昊哈哈大笑:“宋國無人了嗎?居然讓萬勝軍這幫廢物來送死!”


    張亢同樣大笑:“老匹夫,我機關算盡,不信你不上當!”


    元昊一聲令下,西夏軍爭先恐後地殺向了“萬勝軍”。在他們眼裏,這完全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張亢一聲令下,“萬勝軍”不退反進,井然有序地亮出長刀和盾牌,結成圓陣,向密密麻麻的鐵鷂子碾壓了過去。


    張元眼皮一跳:“哪裏不對勁?”


    果然不太對勁——西夏軍和“萬勝軍”廝殺在一處,居然遲遲不能獲勝,反而像被宋軍拖入了泥潭,膠著在了一起。張元不禁叫道:“不好,有詐!如此好勇鬥狠,哪裏是萬勝軍?!”


    來不及了!這是生死相搏的戰場,哪還容許有改錯的機會?西夏的精銳和宋國的精銳撞在了一起,苦苦纏鬥,互相消耗,雙方殺得眼紅,都希望先一步把對方拖垮幹掉。張亢在陣中左衝右突,長刀所向,無不披靡。野利遇乞也是西夏悍將,他毫無懼色,鐵甲鐵馬衝在前麵,與張亢鬥了幾十回合。


    ***


    張岊從箭囊裏抽出一支長箭,搭在弓弦上,瞄準了西夏軍。此刻,他們埋伏的地方就在西夏軍背後。


    “放!”


    萬箭齊發。一排排西夏兵像被收割的麥子一樣倒了下去,西夏軍中登時亂了。


    野利遇乞驚道:“有埋伏!”


    張岊率麟州宋軍衝出!


    西夏大軍腹背受敵!


    鯉魚從草叢中跳了出來。藏過伏兵的地方藏不了人,接下來的混戰很快就會把這片土地犁上幾遍。她不敢怠慢,飛快繞開幾個戰成一團的西夏兵和宋兵,向麟州方向跑去。就算找不到琉璃碧蘭,她也得趕回去陪在生命朝不保夕的師父身邊。


    “西夏賊子,看刀!”一個牌刀手大喝一聲,長刀劈來!鯉魚嚇得吞下半聲驚叫,連滾帶爬避過刀鋒。那刀去勢甚急,立刻劈開了一個西夏兵的頭盔,西夏兵應聲而倒。她來不及感慨,前麵又衝來數騎,西夏鐵鷂子!這一串鐵鷂子用鐵索固定在了一起,此刻橫向拉開,衝向她身後的張岊。


    這就是戰場,刀光槍影,鮮血飛濺,不斷將生命碾落成泥。


    沒見過戰場的人,根本不知道千軍萬馬有多可怕。


    她的劍隻對付過幾個無賴蟊賊,從未在戰場上施為。


    鯉魚拔出了佩劍!來不及了,鐵鷂子已衝到她麵前!那塊凡鐵擊打在精鋼鎧甲上,隻留下一道淺痕。鐵馬縱躍,撞得她淩空飛起。西夏兵掣出長槍,向她刺去——


    一道白影掠來,白秀才一把抓住了刺向她胸口的槍杆。


    星辰轉,天地靜。


    鯉魚望著他玉雕一般的手,望著他沾滿血汙的白衣,望著他清減許多的側顏,望著他漆黑如夜的瞳眸。就好像這裏還是長江,就好像水仙和鯉魚還在一起。


    白秀才猛然轉頭,喊道:“快跑!”


    她慌亂間連退數步,一轉身左腳卻絆倒了右腳,重重地摔在塵泥裏。


    鐵馬踏來,幾乎要踩上她的背。他抓緊韁繩,拚著當胸受了一撞,接連拍出數掌。幾騎鐵鷂子瞬間沒了鐵甲,僅著布衣的西夏兵卒大驚失色,撥轉馬頭便逃。


    白秀才坐倒在地,百脈沸湧,嗆出一口血來。


    鯉魚爬起來,扶住他,伸出小手去擦拭他唇邊的血痕,焦急萬分地問:“怎麽了!哪裏受傷了?快告訴我!”


    白秀才按著胸口,對她露出一絲笑紋:“不礙事,一時血不歸經罷了。”


    話音未落,又有一隊鐵鷂子怒吼著殺來,瞬息已到眼前。


    為首的長槍在手,奔雷逝電般一擊,白秀才一把抱住鯉魚,朝旁邊滾了幾滾,堪堪避過那變化極快的槍尖。白秀才將鯉魚一推,長身站起,伸手便去捉那鋼槍。


    鐵鷂子之後緊跟著兩匹快馬,卻是那兩個西夏薩滿。他們緊盯著白秀才,飛快地擊打著手鼓,口中念念有詞。


    白秀才已抓住鋼槍,它卻不肯化為清水。使槍的西夏將領猛然揮槍,將白秀才挑到半空,一匕首當胸刺去。白秀才足尖在馬頸上一點,身子在空中艱難地一折,踢飛了匕首。


    鯉魚一躍而起,長劍當空削下,像一道飛流直下的璀璨銀河!她一劍斬斷西夏薩滿手中小鼓,劍光一折,逼住這兩個薩滿:“閉嘴!退後!”恐懼之色已從她稚嫩的臉上盡皆褪去。她咬緊了牙,眸中映出驚人的光亮,看得那兩個薩滿駭然退後。


    白秀才驚訝地說:“你是誰家小娘子?”


    鯉魚敞開喉嚨高喊:“我是神龍李昀羲!”


    千軍萬馬中的重逢,前塵卻已遠隔千山萬水。


    白秀才腦中浮現一點模糊的影子,又倏忽而逝。他待要再問什麽,那兩個薩滿突然趴倒在地,化身為兩隻巨大的黑豹,向鯉魚噴出火焰。白秀才飛身躍起,將她按伏在地,避過那迅捷無比的一擊。火焰將他們身邊的草叢都燒成黑色,卻不肯熄滅,轉瞬間形成了一個火牢,將他們籠罩其中。


    白秀才袍袖一揮,兔毛川的水呼嘯而起,像一道水龍纏住了火牢,意圖將其熄滅。那兩個薩滿豈肯幹休,愈發賣力地噴吐火焰。白秀才冰霜在手,伸手去掰這火做的欄杆。這邪火燒得極其酷烈,將他的手都燙得焦爛。眼看火牢將破,兩個薩滿又變回了原形。


    “敬酒不吃吃罰酒!”薩滿之一說著生硬的漢話,眼裏閃著陰沉的光,“那就嚐嚐活埋的滋味吧!”


    火牢焰光大盛,又驟然熄滅。白秀才和鯉魚站了起來,發現身邊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鯉魚摸摸周圍,發現盡是潮濕的土石。白秀才也摸到了:“那兩個妖人,把我們埋了!”他摸著山壁上的刻畫,努力辨認著:“他們一定是用了替身術,預先把兩個小木人埋在山下,好做法把我和子文換進來,卻不想連累了你!”


    鯉魚抬起頭,聲音溫柔淒清:“你還記得我麽?”


    白秀才轉過頭來。他看不見鯉魚的表情,卻發覺她快要哭了。“小娘子,怎麽了?”


    在這個黑暗逼仄的地方,鯉魚伸臂抱緊了他,眼淚潤濕了他的衣衫。她小聲地說:“我就知道,你不記得我了,你不記得我了……”


    他整顆心都酸澀了起來,暗道:這小女兒家,是把我認成她的親人,她的兄長,甚至青梅竹馬的小郎君了罷?逢此亂世,她卻孤身一人陷於兵陣之中,卻不知她的親人,她的兄長,她青梅竹馬的小郎君,如今去了哪裏?


    他摸著她的頭發,安慰道:“好孩子,別哭,你一哭,我的心都亂啦。”


    鯉魚哽咽道:“如果我們再也出不去了,該怎麽辦?”


    白秀才微笑:“說什麽孩子話!我就是拚了命,也不會讓你死在這裏。”


    他舉起右手,托住頭頂的山岩,掌心放出紅光,山腹中的水脈在紅光照射下曆曆可見,宛如黑暗天空中的數條銀河。他驅動水流,反複衝擊土石薄弱之處。不多時,頂上傳來了遙遠的隆隆聲,泥水順著裂隙流下,衝得他們一身是水。“也許快了。”白秀才喃喃說著。


    這時,他們腳下突然動搖起來,整個大地竟向一邊傾斜。


    鯉魚嚇得抱緊了他的腰:“是不是這山要倒了?”


    白秀才抿唇不答。


    他們麵前的岩壁猛然向上抬起,光亮衝入其中。謝子文站在巨岩之下,雙手將它托住,咬著牙,胳膊都在發抖:“快!”


    白秀才一把抱起鯉魚,疾衝出去。


    他們剛見天日,身後便是轟然一聲巨響。謝子文踉蹌一步,從塵煙裏跑出來,咳嗽著罵道:“水貨,你英雄救美不成,倒讓人埋進去了,還行不行了!”


    白秀才卻真正吃驚了:“老土,真想不到,你連一座山都舉得起來!”


    謝子文瞪他一眼:“還不是急的!再叫我舉一次,可不成啦!”


    山外就站著那兩個薩滿,神色不善地看著他們。


    謝子文指著兔毛川上潰散的西夏大軍,冷笑:“大局已定,連所謂的‘鐵鷂子’都在逃命了,你們還管我們做什麽?這場仗,天命在大宋這邊。”


    曠野之上,是滿地的死屍,大半都穿著西夏的衣服。虎翼軍像狼驅羊一樣,驅趕著潰逃的西夏兵。他們慌不擇路,互相踩踏,又有更多的同袍喪於自己人之手……


    兩個薩滿長歎一聲,轉身離去。


    “元昊還會卷土重來的。”謝子文望著遠處有序撤退的西夏軍說,“拉木措在他身邊,不會有事。”


    白秀才低頭對鯉魚道:“西夏人走了。你家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鯉魚垂頭道:“我還沒有找到藥……我師父快死了,隻有水邊生長的琉璃碧蘭能救他,我本是來這裏采藥的。”


    “那是什麽?”


    鯉魚道:“是一種琉璃一樣清澈透明的花。”


    白秀才沉吟道:“我也算博覽群書,但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花。”


    鯉魚的淚激湧出來:“大騙子,千年老不死是個大騙子。”


    白秀才大步走到水邊,雙手掬水,起身時手裏多了一朵晶瑩剔透的冰花。他將冰花輕輕放在鯉魚手心裏:“回家吧。萬物有終,世事無常。”


    鯉魚的淚水滴落在這朵冰花上。她突然抓住白秀才的手臂,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白秀才猝不及防,痛叫一聲,將手上竄起的紅光逼了回去。


    鯉魚悲怒交加地喊了聲:“讓你不記得我!”她後退數步,突然轉身就跑。


    白秀才怔愣半晌,望向謝子文。


    謝子文搖頭道:“最難消受美人恩哪。給我看看,咬得厲害不?”


    鯉魚細密的牙齒留下了一個深深的牙印。白秀才按捺住胸中怪異的感覺,說:“子文,我今日分明第一次與她相見,卻覺得與她早就相識。看著她哭,我有說不出的難過。”他忽道:“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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