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上麵點,上麵點,再重點,好!”筠竹老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你真是為師撿過的最乖的徒弟了!”


    鯉魚反唇相譏:“您才是我撿的!我是因為菜做得好吃,被您賴上的!雲師兄也是!蘇師姐也是!”白麓荒神交給她的上一個任務是做廚娘,她頗學了幾個好菜,最後完成任務路過峨眉山時,煮的一鍋香蕈湯被偷個精光,還被一個怪老頭兒賴上了,死活纏著要給她當師父。


    怪老頭兒自稱筠竹老人,以前是峨眉山神,常給老虎治病,給梅花鹿治病,是這裏遠近聞名的神醫。


    “筠竹老人?”鯉魚揶揄道,“我跟一個秀才學過一句李賀詩:筠竹千年老不死,長伴秦娥蓋湘水。是不是在說你啊?”


    老頭兒惱了:“這李賀是誰,竟敢罵我!”


    “李賀是唐人,已經死了兩百多年啦。”


    老頭兒忿然道:“以後我去地下,一定和他理論!”


    跟著這樣一個不著調的饞嘴師父,他們的行醫之路簡直是“找好吃的,順便行醫”。如果找不到好吃的,那乖徒弟的手藝也可以湊一湊。


    這次他們會來麟州,完全是因為筠竹老人心血來潮,想吃楊家的雞子羹!


    楊家是麟州豪族,出過楊繼業、楊延昭這些名垂青史的楊家將,麟州又稱“楊家城”。麟州是楊家,府州則是折家,折家軍同樣威名赫赫,楊繼業的妻子折太君就是折家的女子。兩座城池在對抗外敵的時候總是互相救援,共同進退,簡直就跟夫妻一樣。


    筠竹老人說,當年他出來雲遊,給楊繼業一家子都治過病,連積年的宿疾都治好了,楊家人感激不盡。折太君還親自下廚,洗手作羹湯,以示敬意。折太君本就不是幹這個的,隻會幾樣家常菜色而已,自然是怎麽簡單怎麽做。但據筠竹老人說,這道雞子羹,天然去雕飾,滋味淳無比,一定要在死前再吃一次,才不枉這多年的想念!


    “師父,你到底清不清楚人的壽算啊!”鯉魚提醒道,“折太君早就入土了!”


    筠竹老人懷著一線希望說,“也許楊家這門手藝傳下來了呢!我非要找到楊家後人,讓他做個雞子羹給我吃,我才安心!”


    鯉魚認真想象了一下這些非富即貴的楊家子弟被這老頭兒逼著*子羹的樣子,覺得這畫麵太美,真有點不敢看呢。


    說話間,麟州城到了。看著緊閉的城門,鯉魚對著城牆上的衛士叫道:“我師父是峨眉來的神醫!醫術高明,專治各種疑難雜症,妙手回春,藥到病除!”


    這話說完,城牆上立刻拋下繩梯,將他們拉了上去,又將他們送到麟州都監王凱麵前。王凱讓他們先到軍中給兵卒治病,治了兩個,都說挺靈的,傷兵一下子就在筠竹老人麵前排起了長隊。鯉魚忙忙碌碌地排位子、記醫案、錄方子、碾藥、稱藥、裝藥,還不時要剪爛肉、擠膿、止血、敷藥、包紮傷口,忙得腳不沾地。不到天黑,他們身上帶的藥材就全部告罄。


    兵卒們不死心地看了看他們空空的藥囊,哀歎起來。“雖然神人引來了水,可這麽圍困下去,也不是辦法呀。吃的東西都快沒了,再冷下去,連被褥都不夠。”


    “是啊,藥材也沒有了。府州到底什麽時候來解麟州之圍?”


    鯉魚小聲對筠竹老人說:“師父,咱們來得多不是時候呀!大軍壓境,孤城無援,糧藥告罄,你還要尋出一枚雞子,尋出一個楊家子弟來給你做羹?”


    筠竹老人歎著氣說:“可為師快沒時間啦。”


    一個百夫長模樣的人走過來道:“都包紮好了,還在這裏叨咕什麽!胳膊腿腳動不了的,下去睡覺,養著!胳膊腿腳能使的,別歇著,晚上都去練弓弩!”


    一個小兵疑道:“怎麽夜裏去練弓弩?”


    百夫長神氣地哼了一聲:“笨,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小兵的臉倏然亮了,歡天喜地揮舞著傷臂說:“我也去!”


    ***


    府州日夜練兵,麟州也日夜練兵。府州已經順利鏟掉流利堡,接下來救麟州是理所當然的事。而麟州猜想府州的計劃並進行相關操練,則是因為深信府州,不肯坐以待斃,要在關鍵的時候出自己的一份力。這兩座夫妻城遙相呼應,道路雖被西夏大軍所截,但它們始終生死相依,禍福相倚。


    接下來幾日,因為藥材沒了,筠竹老人隻能用按穴、針刺等法子治病了。鯉魚便求見王凱:“王都監,讓衛兵放我出城采藥吧。”


    王凱挺喜愛這個黠慧靈秀的女藥童,便道:“也好。但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我派兩個人陪你去吧。”


    鯉魚搖頭:“我去危險,兩位大哥陪我去,就不危險麽?都監,您若有心幫我,就把佩劍借給我吧。”


    王凱奇道:“女兒家要劍做什麽,你又不會用。”


    鯉魚躬身伸出雙手。


    王凱隻得解下佩劍,放在她手中。


    鯉魚接劍在手,鏗然拔劍出鞘,身形急速旋轉,連挽四個劍花,將飛進窗戶的一片黃葉斬成八片。


    王凱嚇了一跳,暗叫大意了。這若是個奸細,他項上人頭已不在。


    鯉魚渾然不覺,歡喜地笑道:“真是好劍!都監,我劍法還成,讓我去吧!萬一遇見西夏人,我就躲起來,帶著這兩位大哥,反倒不便。”


    王凱欣然點頭道:“好,不過城門不能開,我讓他們用繩梯把你放下去。你去了千萬小心,早點回來,我讓人帶著繩梯在城門接應你。”


    鯉魚去了兔毛川一趟,果然在水邊挖來了很多藥材,當晚筠竹老人便把它們製成湯劑、敷劑用來救人了。王凱見之大悅,稱讚她年紀雖小,也是個巾幗女英,不亞於救父的緹索、斬蛇的李寄,他要奏報朝廷旌獎她雲雲。


    鯉魚暗道:“我才不小呢,我做魚好多年了!”


    筠竹老人戲謔道:“哈,精怪的年紀是要從化形開始算的。你做人才多久?還是個不到一歲的小寶寶呢!”


    “我什麽時候才能長大?至少得有十八歲模樣,不再被人當成小孩子!我希望最好是三十歲!”鯉魚想想,又點點頭,“路上遇見的驢精衛五娘就是三十歲模樣,不老不嫩,又美又有韻味,我看了都心動,真是不錯!”


    筠竹老人笑道:“多多修煉,不然十年長一歲,那可夠嗆。”


    鯉魚托腮問道:“怎樣多多修煉呢?”


    “比如說,當個孝順徒弟!”筠竹老人深感自己的建議好,“幫為師今晚加菜怎樣?”


    鯉魚覺得李賀“千年老不死”的詩句又要在她腦瓜裏打轉了:“……峨眉山這麽多年都沒被你吃窮,真是了不起!”


    不過,她確實挖到了幾個野蘿卜,正好給他添個菜。筠竹老人見了熱氣騰騰的蘿卜湯,上頭還有一撮芫荽,感動得淚都要冒出:“哎呀哎呀,為師是哪修來的福,撿到這麽好的徒弟呀。”


    鯉魚早幫他把床鋪好,連牙刷、牙粉都放好了:“我知道我是天下第一棒的徒弟,省省誇我的力氣,快吃吧!你看病勞累一天了,早點歇息!”


    筠竹老人確實累了,他吃了蘿卜湯,乖乖刷了牙。乖徒兒打來熱水給他洗腳的時候,他就靠著床柱睡著了。


    第二天,他就沒能起來。


    鯉魚先是鬧騰了一會,喊“太陽曬屁股了”,“王都監帶人親自來了”,她的師父還是半醒半睡賴著不起。這下鯉魚擔心起來了:“師父,你怎麽了?”


    “昀曦乖乖,”筠竹老人一臉憔悴地說,“我說過啦,我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我心血來潮想吃楊家後人做的雞子羹,就立刻跑來了。”


    “可你是山神啊!”鯉魚鼻子發酸,“神仙怎麽會時間不多呢?”


    筠竹老人嗬嗬笑了:“你看你吧,什麽都不懂……我已經神力衰微,當不了山神了。還有,神仙確實會死,隻是他們的時間很長很長,短的才幾百年,長的簡直無窮無盡,但終有盡頭。但對凡人來說,可不就跟不老不死一樣?因為壽命和福報太長,甚至有不少神仙都誤以為自己真是不老不死,與世長存的。我是山神,隻有千年之壽。等我去了,會有別人接替我的。”


    鯉魚的淚珠兒滾出了眼眶。她撲在這位師父身上,哭道:“不!你不是‘老不死’嗎,你怎麽會死!別人跟我有何相幹,你才是我師父,你不準走!雖然你又懶又饞,白頭發白胡子一大把,不俊俏也不威嚴,可師父還是自家的好!”


    筠竹老人抬手摸摸她的雙髻:“乖徒兒,成住壞空,有生就有死,有存就有亡,你我都是無法左右的。別說孩子話啦,想長大,就先從心裏成長,相由心生。”


    鯉魚不說話了,眼淚落個不停。半晌,她道:“你告訴我,肯定還有辦法的!有什麽好藥,我去采!有什麽續命的法術,我來做!”


    筠竹老人又勸了好幾句,鯉魚隻是搖頭不肯聽,隻是苦苦哀求。他撐不住要睡著,便計上心來:“好啦,好啦,告訴你罷!”


    鯉魚忙湊近去聽。


    筠竹老人道:“你去城外找找,有一種琉璃碧蘭,生在水邊,與水同色,花瓣子就跟琉璃一樣,丟水裏認不出是花是水。這花極其稀少,比高麗參、紫團參還滋補呢。吃了它,我興許能多活幾年。”


    鯉魚忙把眼淚一擦:“我這就去!師父,你可要等我!”


    筠竹老人笑著點頭:“快去吧。為師沒那麽容易走,我是千年老不死嘛。你慢慢找,找仔細些,沒準就能找到呢。”


    鯉魚攜劍像一枚楓葉飄出窗去,筠竹老人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楊家將》故事裏的佘太君,是說書人訛傳,實際上她是楊繼業的妻子,後漢隱帝特任府州團練使折德扆的女兒,她曾祖父曾任後唐麟州(今陝西神木縣北十裏)刺史,隸屬李克用,祖父折從遠公元930年被後唐明宗授以府州(今陝西府穀縣)刺史之職。


    第53章 破陣


    白秀才和謝子文緊跟在車隊後麵。來得匆忙,白秀才從懷裏掏出一塊發幹的胡餅,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謝子文:“快吃,一路上都要打仗呢。”


    謝子文幾口就啃掉了餅子,小聲抱怨:“我想汴梁了。連胡餅都有大的小的,焦一麵的焦雙麵的,黑胡麻的白胡麻的,撒蔥的撒芫荽的,而且又香又軟……”


    白秀才哼了一聲:“在汴梁你還吃胡餅?隻要是素的,什麽好東西你沒吃過?要了熱的又要冷的,要了大塊的又要切得絕細的,要了乳酪澆的又要果醬澆的……人家寶刀都沒你花樣多。外頭也罷了,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抱琴樓都快被你煩死了。”


    謝子文嘿然。就在這時,四麵殺聲頓起。晨霧籠罩的曠野上,西夏兵殺來了!


    張亢揮刀大聲道:“我們運送的東西關乎生死勝敗!弟兄們,隻有勝,隻有活著把東西送到麟州城,我們才敢一死!殺啊——”


    “殺啊——”宋兵們同樣喊叫著,騎馬向西夏兵衝去。


    張亢衝謝子文大喊:“我要風,我要沙!我要一路順風,殺到麟州城!”


    謝子文亮出一張符篆,大叫:“知道了!”


    符篆燃盡,風沙驟起。大風卷著狂沙撲向逆風而來的西夏兵,讓他們的人眼和馬眼都快睜不開了。張亢吼道:“天時地利人和,都在大宋這邊,我們還怕個鳥!”他一夾馬腹,閃電般衝出,身先士卒在陣前開路。


    白秀才和謝子文都沒見過這麽長久的廝殺,這麽多的血。


    揮掌拍開幾個西夏兵後,他們又背靠在了一起。


    謝子文慘然笑道:“白衣如緇,雙手染血,你不後悔麽?”


    白秀才快穩不住急促的呼吸,卻依然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隻要值得!”


    這一路廝殺是如此酷烈,他們身上的白衣黃衣,都已經滿是血水腦漿,辨不出原來顏色。這裏極度缺水,白秀才發揮有限。而謝子文能弄出來的地震、陷坑、流沙,在混戰中又難以施展。一路上,白秀才隻能不斷地用金生水之術,將西夏兵的鎧甲兵刃化為烏有。而謝子文隻能驅動風沙和神出鬼沒的土牆,來讓西夏兵吃幾個大虧。但敵軍實在是太多了……西夏軍的人數,是他們這六千人的數倍。若在平時,根本就沒得打。


    “精神點!前麵就是柏子砦了!”張亢大喊。


    他本意是鼓舞士氣,可不少宋兵聽了還是膝頭一軟。元昊!元昊的幾萬大軍就在柏子砦!


    拚命殺了一路,最艱難的來了!!!


    野利遇乞一馬當先,率鐵鷂子大肆衝來!


    鐵林!精鋼的人,精鋼的馬,精鋼的叢林,碾壓一切,毀滅一切,將血肉之軀踏為肉泥,令日月都失色。


    “劈——陣——刀——”張亢大吼著,拖著長刀殺入“鐵林”。


    六千牌刀手一齊亮出了神盾和劈陣刀,以一往無前、劈斬一切的勢頭,衝向鐵鷂子。


    白秀才同樣衝了上去,以快捷無倫的動作拍擊在鐵鷂子身上。被他雙手碰到的騎士和戰馬,都瞬間沒了鎧甲。失去鎧甲的鐵鷂子驚呆了:“妖法!宋軍會妖法!”他的驚訝還沒有過去,便被斜刺裏一把長刀連肩砍去了頭顱。


    溫熱的鮮血濺在白秀才臉上。


    他怔了一瞬,便張開五指,地上未被泥土吸收的鮮血便迅速歸集起來,在他手裏變成五支血箭。他在虛空中張弓搭箭,將血箭射出。被血箭射中的西夏兵,同樣沒了鎧甲,被迎麵而來的宋兵砍翻。


    張元在柏子砦的瞭望台上看見這一幕,周身一冷。他迅速來到元昊跟前:“宋軍已經不行了,此刻不過是血氣上湧,殺得拚命,還有兩個妖人助陣。不如避其鋒銳,拖得他們這股勁頭過了,再收拾他們。”


    元昊聽說陣亡五六百人,戰馬被奪一千餘匹,正在吃驚。見張元如此說,他便點頭讚同:“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橫豎離麟州還遠,我們一路滋擾,讓他人困馬乏。麟州郊外兔毛川地勢平坦,在那剿滅宋軍,更為劃算。”


    “西夏大軍後撤了!”宋軍前鋒傳來了喊聲。包圍圈散開了,西夏軍分為前軍、中軍、後軍及兩翼,快速向後退去。


    “衝啊——”張亢渾身是血,率領將士圍護的車馬隊,衝過了柏子砦。


    此時除了兩位“異人”,眾人都已是強弩之末。張亢突然喝道:“停下,就地休整!”


    就地休整,無疑是向敵方表明,宋軍已經接近崩潰,連移動的力氣都沒有了。白秀才一驚,正要勸阻,忽然回過味來:“鈐轄是故意示弱?”


    “這些西夏蠻子不擅攻城,隻會在我軍出城的時候撿便宜,這樣平坦的野地更是求之不得,”張亢冷笑一聲,就著皮囊裏的冷水吃了兩口胡餅,“此時我軍裝得越弱,他們就越自大。況且,元昊舍不得兔毛川那樣的大好地形,肯定立刻就撤到兔毛川去,用不著擔心他們殺個回馬槍。”


    車隊經過短暫休整後,又開始轔轔向前。一路行去,時不時衝出一股西夏騎兵,或在前挑釁,或在後偷襲,或攔腰將車隊衝散,殺傷幾人。當宋軍重視起來,糾集力量對付時,滋擾了一番的小股騎兵又跑了。宋軍總是一打起精神,就趕上兜頭一盆冷水,被撩撥得越來越消沉。


    白秀才喊道:“西夏軍就是要反複滋擾,動我軍心,弟兄們切莫上當,勿墮士氣!”


    張亢拔出長刀,向天嘶吼:“弟兄們,莫理會這些遊兵散勇,隨我殺到兔毛川,與這幫西夏蠻子決一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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