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冷著臉道:“不用癡心妄想,這次回去,公主就要嫁人了。”


    白秀才道:“拉木措已經告訴過我們了。他們今天的會麵,無法改變任何事。既然如此,太師一定要多管閑事,阻止拉木措最後開懷地笑一次嗎?”


    張元放鬆了韁繩,但仍然道:“做大夏的公主,怎會不歡喜?”


    白秀才道:“你身居夏國高位,可元昊一日不入主中原,你就一日不歡喜。又怎能想當然耳,覺得公主一定會舒心適意呢?”


    張元冷笑一聲:“你倒是很了解我。”他驅馬徐行,白秀才與他並轡而行,兩人漸漸遠離拉木措與謝子文相聚的地方。


    清風徐來,吹起不知名的草絮。白秀才道:“是,我久仰太師大名,如雷貫耳。太師本是大宋永興軍路華陰縣人,少年時以俠自任,負氣倜儻,有縱橫才,極有抱負。可惜屢試不第,自覺才華難舒,便與好友吳昊相攜來到邊關。其時範仲淹、韓琦二公為經略,你二人恥於自售,便在一塊大石板上題寫了懷才不遇的詩句,雇人拖著石板在街上走,跟在其後吟詩痛哭,望能引起韓、範二公注意。”


    張元喃喃道:“有心待捉月中兔,更向白雲高處飛。”


    白秀才道:“可惜你們想出了這巧法兒,卻依然不受待見。韓、範二公是周正之人,不會喜歡這種放誕之舉。”


    張元冷笑:“那時他們看不起我,如今我讓西夏成為宋國心腹大患,令邊關永無寧日,不知韓公、範公悔是不悔?”


    白秀才大笑出聲。


    張元道:“你笑什麽?!”


    白秀才戲謔道:“笑西夏即將有個心胸狹隘、偏激負氣的相國。”


    看到他目光中的輕視之意,張元大怒:“你知道什麽!不是我不愛國,是國不愛我!我屢試不第的時候,沒有人理我。我受盡侮辱的時候,沒有人理我。我悲歌終日的時候,沒有人理我。我在項羽廟酹酒酬神、慟哭西行的時候,更沒有人理我。要在從前,趙禎根本不知我張元其人!可元昊就不一樣了,他許我高官厚祿,看重我的謀略計策,聽信我,倚重我,他才是識貨之人!”


    白秀才蹙眉:“讀書人,真的要把自己看成一件貨物,誰出錢,就認誰嗎?”


    張元道:“自然,文韜武略,辛苦學成,不都是為了貨與帝王家?人都是可以出售的,隻是價錢不同。”


    遠遠的,傳來了羌笛之聲,無限哀婉,無限離愁。


    白秀才、張元都駐馬而聽。


    半晌,白秀才望著天空道:“張太師,我也曾屢試不第,也曾受盡侮辱,也曾悲歌終日,也曾被所有人看不起。”


    張元立即說道:“何不來輔佐夏主?”


    “因為你我不一樣。”


    “哦?”


    “我明白,天地生人百種,各有各的天分,即便鐵網珊瑚,也不能搜盡天下英才。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


    張元口氣轉冷:“那趙禎、範仲淹、韓琦如此薄待我,好像是理所應當的了?!”


    白秀才正視著他:“我隻知道,真正的英才持心必正,即使時運不濟,被世人棄絕,也不會加害世人,令生靈塗炭。在太師心裏,最重的是舒展抱負,證明自己是棟梁,是大才。而在白某心裏,最重的是天理正義,家園國土、父老鄉親,永不能叛。”


    張元笑道:“迂腐!”


    白秀才也笑:“叛徒!”


    兩人相對大笑,笑得都有些瘋癲。


    西夏兵卒們在遠處看著,不敢過來。


    張元低吼一聲:“好!希望你在時運不濟,被世人棄絕時,還說得出如此大言!”


    白秀才笑:“我是過來人,才說得出如此大言。”他撥轉馬頭,正要迎風離去,張元忽然大聲道:“我知道你是誰了!”


    涼風吹得白秀才衣袂獵獵飄動,直欲乘風飛去。


    張元看著他,說:“麟州引水之人,就是你吧!”


    白秀才微笑不語。


    張元策馬逼近一步:“若在戰場上遇見你……”


    白秀才昂首道:“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兩馬分開,各回來路。


    張元沒有回頭,揚手讓兵卒跟他返營。


    白秀才回到謝子文身邊,見他在吹羌笛,而拉木措正捧臉傾聽。侍女們靜默地立著,藍天曠野,寂靜之極,隻有羌笛之聲悠悠回蕩。


    紅日漸漸西斜,天邊晚霞朵朵,曠野的茅屋裏也升起了淡青色的炊煙。


    侍女勉強出言催促道:“公主,時候不早了。”


    拉木措站了起來,望著謝子文說:“我下這樣的毒咒,逼著你回來見我,你怪我麽?”


    謝子文深深地看著她:“怪。”


    拉木措親昵地低聲道:“那就怪我一輩子吧!”落日熔金,暮色四合,她的眼睛裏也像燃燒著金色的火。她伸出了一隻纖細白淨的手,握住了羌笛的一頭。“我就要永遠見不到你啦,你有沒有一點點喜歡上我?”


    謝子文遲疑片刻,說:“沒有。”


    話音剛落,羌笛應聲碎裂。


    拉木措、謝子文都是一怔。


    謝子文忙叫道:“哎呀,是不是我說壞了!”


    白秀才拿過他們手中碎裂的羌笛反複檢查,終於看出了端倪:“同心咒消失了。”


    謝子文拿過羌笛,一看果然,愈加驚疑:“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你已經把真心交給公主了。”


    謝子文辯解道:“可我沒有……”


    白秀才抬起眼來,目光清炯:“你寧可死,都不肯騙她啊。”


    拉木措低著頭,沉默地用手中紅巾將羌笛裹起,望著他說:“謝謝你真心相待,今天我們賽馬叼羊,吹笛唱歌,又說了好多好多心裏話,我這輩子都沒有這樣快活過。今後,就算永無天日,有這一天,我也會覺得,太陽神沒有拋棄我。”


    “不會的,拉木措。”謝子文清澈的眸子望著她,“長生天在上,太陽神在上,相信我,這絕不是最後一天。我願你得到真情,願你未來的駙馬懂你,惜護你,也會為你唱歌,會為你吹笛。如若沒有,我願你此生都光明如意。再多毀滅,都奪不去長生天的造化;再多浮雲,都遮不住太陽神的光芒。”


    拉木措捂住了嘴,但沒有哭。


    此時天地靜寂,像萬古長河凝於一瞬。


    月出,日落,交相輝映,大地一片清輝。


    第52章 醫者


    白秀才和謝子文回到府州時,張亢正在練兵。


    “這就是鐵鷂子?”謝子文在高台邊上,望著練兵方陣邊上十來匹鐵甲戰馬。這是夜襲琉璃堡時俘獲的西夏戰馬,膘肥體壯,比宋軍的馬要好很多。自打丟了靈州,宋軍就丟了馬場,再也沒有合格的戰馬可以補充給軍隊了。


    “鐵鷂子是指最好的馬、最精的盔甲和最驍勇的騎兵。不但人穿盔甲,馬也穿盔甲,馬匹要害處都有精鐵護具,行動快捷,用於平原衝鋒,幾乎橫衝直撞、無堅不摧,西夏軍常用它打頭陣。”白秀才指著那些戰馬,“此陣也叫‘鐵林’。作戰之時,騎士以鐵索絞聯在馬上,即使戰死,也不會墜馬破壞隊形。”


    謝子文咋舌:“這樣的‘鐵林’衝過來,真個嚇人。鐵鷂子這麽厲害,豈不是無法戰勝了?”


    “不然。”張亢從他們身後走了過來,“兩位可聽說過三國赤壁之戰,徐庶獻的連環計?”


    謝子文奇道:“啊,難道鈐轄打算來個火燒鐵鷂子?可鐵鷂子又不是木船,能點火燒嗎?”


    張亢哈哈笑道:“西夏軍把鐵鷂子全都絞聯在一起,在平地上衝鋒確實占盡便宜,到了山地可就糟了,這一串串重甲騎兵,想調個頭都難啊!”


    白秀才點頭道:“鈐轄說的是。之前西夏軍擊敗宋軍,地形極其關鍵。無論是三川口還是好水川,都是一馬平川。元昊特地選在平地設伏,正是為了讓他的鐵鷂子大顯神威。可他追殺高繼宣到三鬆嶺的時候,鐵鷂子就成了廢物。才兩千邊民,就把幾萬西夏軍打得落花流水,陣斬一千多人!”


    謝子文道:“可元昊守在麟、府兩州之間,我們要打,隻能在他在的地方打。”


    白秀才道:“我們在平地上也不是沒勝過。兔毛川也是一片曠野,可我們的‘神盾劈陣刀’擺的‘龍虎八卦陣’,就在那裏把西夏軍擊得大敗!”


    “神盾劈陣刀?龍虎八卦陣?”


    “就是外圍以車環繞,內部排列盾牌,盾上刻猛獸,設機關使開合,驚嚇敵方戰馬,亦可防箭。那劈陣刀又長又利,上可劈斷鎧甲,下可劈砍馬腹。當初楊偕把這個陣法獻給官家時,那些大臣還都覺得它笨重可笑呢!”張亢大笑起來,“這一戰,元昊活活折損了一萬多人。潰逃時被踩踏而死的西夏兵,比我們殺的還多。王凱那六千麟州軍把三萬西夏軍殺得大敗,簡直匪夷所思。但我府州的折家軍,也不是吃素的!”


    謝子文聽得眼睛發亮:“那我們去救麟州,就是要用這種‘神盾劈陣刀’了?”


    張亢道:“是,你看底下這些,就是牌刀手!”


    高台下六千折家軍,左手持盾,右手持刀,隨著練兵口令,一招一式地動作著,發出激蕩人心的聲聲呼喝。他們的長刀和盾牌,在陽光下亮光閃爍,顯得殺氣騰騰。


    ***


    此刻,西夏軍卻從路上抓了一個老頭和一個女孩兒。老頭背著藥囊,女孩兒背著許多草藥和成藥。西夏兵一問:“你是大夫?”老頭兒樂嗬嗬地答:“是啊。”他們就立刻被抓了。


    女孩兒小聲抱怨幾句,隻得跟著這不著調的老頭進了西夏大營。


    張元回來後,背上就痛了起來,回來讓小兵一看,竟然長了背疽。雖是巧合,張元卻心下大恨,認為是“妖人”動的手腳。幾個軍醫都給他看了,開了敷藥的方子,可他信不過,還是叫人帶外麵的大夫給他看病,這老頭就撞了個正著。


    “不成啦,不成啦。”這個自稱筠竹老人的大夫晃著頭,“準備後事吧。”


    女藥童也搖著頭:“師父說不成啦,那就是真不成啦。”


    張元勃然大怒:“不過爛了塊皮肉,我人還精神著呢,備什麽後事?!”


    筠竹摸著一把銀絲般的胡子:“唉,不想備後事也行啊,多留點錢給孩子吧!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啊!”女藥童也配合地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張元氣得要吐血,野利遇乞正好來看望他,見他那副即將吐血的表情,忙問:“怎麽了?太師,你臉色不好……”


    張元大叫:“這混賬大夫咒我!”


    筠竹老人一見野利遇乞,就連聲道:“哎呀哎呀,這位就去得更快了!這一臉的黑氣,活不過一年啊!快回家陪嬌妻吧!這樣的美人,還不自己多多珍惜,在外頭打什麽仗啊!”女藥童躲在他身後,忍笑忍得渾身發抖。


    野利遇乞的妻子沒藏氏是元昊的舊愛,元昊對她一直餘情未斷。野利遇乞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厚道地勸說張元道:“不過是個瘋老頭,趕出去就是了!”


    女藥童忙說:“是,是,我爺爺瘋得厲害,就愛扮大夫玩,太師大人大量,別跟他計較了!”


    還扮大夫玩!張元覺得堵在喉嚨那口血又要噴出來了。


    野利遇乞忙招呼兵卒:“快把這瘋老頭兒送出去。”


    就在這時,有人來送吃的:“太師,剛做好的熱羊湯。今天的羊羔肉可肥嫩呢。”


    筠竹老人聞著味兒,立刻吸溜了下口水。張元卻厭惡地說:“我沒胃口。”


    女藥童擰了筠竹老人一把:“師父,你可別見著吃的就走不動路!”


    筠竹老人嘿嘿一笑。


    半個時辰後,西夏兵捧著錢帛,畢恭畢敬地把這一老一小送了出去。


    走出一段路,筠竹老人在路邊石頭上坐下,嚷道:“昀羲,來給我捶捶背。”


    鯉魚沒好氣地坐下來,轉過臉不理他:“不捶,有個為了一碗羊湯開方子的師父,我丟不起這個人。”


    筠竹老人把屁股挪過來,好聲好氣地說:“昀曦啊,為師隻剩下你一個啦。你不心疼師父,誰心疼師父呀。捶捶嘛,好昀曦,捶一捶。”


    鯉魚一臉不高興地揮動小拳頭給他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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