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亢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早有此意,已經籌劃多日,甚至已經照著計劃練過兵了。這突然到來的怪異書生,倒把這個計劃一下子推到了他眼前。


    “鈐轄是信不過我?”白秀才笑問,“月上中天,夜已過半,戰機稍縱即逝。鈐轄敢不敢為了大宋,信我一回?”他將手中王凱寫的字條遞了出去。


    膽子不大,便不是張亢了。他接過字條,輕笑一聲:“妖怪,你不用激我。襲擊琉璃堡之事,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如今若果然有了東風,豈有不戰之理?就算是你誑我,難道我就沒備下應對之策?至於這幾個字,能證明什麽?你們既非凡人,自然變得出來!”


    謝子文叫道:“那你是答應了?真個今夜出征?!”


    張亢哼道:“自然。不過要委屈二位,與我同去陣前了!”門外兵卒突入,將白秀才、謝子文按住。


    白秀才使個眼色,謝子文也就不動,任由兵卒拿繩索來綁了他們,隻“哎喲哎喲”叫道:“輕些,輕些!若今夜事成,可又是奇功一件,你該奉我們為座上賓才是,哪有這樣的!”


    白秀才麵上絲毫不見慌亂:“張鈐轄,我兄弟二人身懷法術,別說繩索,就是手銬腳鐐,也困不住我們。”說著,他全身一繃,身上繩索便寸寸斷裂。不待他人動手,他伸手搶過宋兵手中繩索,幾下便將自己綁了個嚴實。


    張亢一怔:“這是?”


    白秀才昂然道:“知道鈐轄不敢全信,今日,我們自願把性命押在這裏。”


    張亢點頭:“好漢,有種!”他大步走到白秀才麵前,突然拔出長劍。雪亮的劍身,一正一反,映出了他們兩人的臉。


    “嗖!”“嗖!”劍光閃過,白秀才、謝子文身上繩索斷開。


    張亢哈哈笑道:“給他們長槍快馬,待會一同上陣,我親自看著他們!”


    白秀才和謝子文站起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微笑。


    片刻功夫,張亢已兵馬齊備。他來到兵卒們麵前,鼓舞道:“我等已陷死地,如今補給斷絕,府州、麟州不過勉力求生罷了!事到如今,隻能與西夏賊子一戰,才有生機!前鬥則生,不然,為賊所屠無餘也!”


    兵卒們叫道:“怎樣都是死,那還等什麽!”“我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窩囊等死的不是好漢!”


    張亢聽著這些呼聲,熱血沸湧:“好!我們沒糧,可元昊有,我們沒冬衣,元昊也有。琉璃堡裏,西夏的好東西全囤著呢!搬開琉璃堡,才能打通去麟州的路!今夜,我們便屠了他的琉璃堡!”


    眾兵卒舉槍叫道:“但憑鈐轄吩咐!”


    呼聲過後,宋軍迅速地安靜了下來,馬隊疾走出城,潛入暗夜。人含草,馬銜枚,一路寂靜無聲。張亢身軀胖大,騎馬在前,眾人看著他那片寬闊的脊背,便覺得心底安穩。白秀才、謝子文雙騎並轡,緊跟在後,眼眸都在黑夜中湛湛生光。


    天色微白時,宋軍已經神不知鬼不覺深入了西夏占區的腹地。琉璃堡外閃爍著稀稀拉拉幾點火光,整個堡壘似乎還沉浸在睡夢之中。屬將道:“鈐轄,不如先選五十名精銳,到前方探路。琉璃堡附近,說不定有拒馬、陷坑。”


    謝子文笑:“有我在此,還怕什麽拒馬、陷坑?”


    張亢奇道:“義士何出此言?”


    謝子文拔下頭上的鐵簪子,往地下一擲,登時出現一個土坑。他收簪入手,在空中畫了兩下,坑邊的泥土砂礫又飛速向裏麵填充,眨眼功夫又是一塊平地。


    張亢看得眼亮,拊掌道:“大好,大好!如此一來,連爬牆也不必了!”他平時便訓練爬牆夜襲的死士,可如今在謝子文麵前,泥壁石牆就跟不存在一樣,哪裏還用得著這些死士的性命?


    謝子文跳下馬來,笑道:“鑽牆破壁,這有何難?我去開路!”


    白秀才道:“小心些!”


    謝子文不以為意,跟著一隊假扮西夏人的奇兵潛到城牆死角。他念動咒訣,在堅固的城牆上一拍,這一塊牆體便化作流沙傾斜下來,露出了一個豁亮的洞口。這隊奇兵便從這裏閃了進去。他又轉到琉璃堡堡牆外圍,依樣畫葫蘆,又開了幾個洞口。假扮西夏兵的宋兵便通過這些牆洞,先進了琉璃堡。張亢在外布圍,靜等回音。不多時,城門便吱嘎嘎一聲,被裏麵的宋兵打開,城頭掛下一麵大旗,張亢大喜:“好,守卒已經收拾了,沒驚動什麽人!弟兄們,殺進去!”說著,他一騎當先,衝進了城門。宋軍一湧而入,有序地分成數隊,分頭尋找屠戮的目標。不少西夏兵卒還在夢中,就成了刀下之鬼。


    “啊——”淒厲的慘叫聲在琉璃堡中猝然響起。那西夏兵不敢置信地望著插進自己喉嚨的長槍,噴出了帶著泡沫的血。


    “死都不安靜點!”宋兵懊惱地罵著,又揮矛刺向床鋪上驚起的另一個西夏兵,剛從睡夢中驚醒的西夏兵見狀,都狂呼亂叫起來。營中大亂。


    駐守琉璃堡的西夏大將耶布移守貴被身邊小卒搖醒:“將軍,宋軍夜襲,打進堡來了!” 耶布移守貴立刻將腦袋套進鎧甲,幾下穿戴完畢,左手弩,右手矛,衝向身著重甲、隻露出兩隻眼睛的愛馬。


    “你是誰?!”耶布移守貴勃然大怒。


    騎著他愛馬的,是一個從天而降的白衣書生。見他詰問,書生微微一笑:“我是神仙,特地來點化你。李元昊是英雄,是豪傑,不假;野利仁榮是良相,是天才,也不假。可西夏偏偏就沒有入主中原的運道!何不趕緊向宋人投降,哪用浪費這等功夫!”


    耶布移守貴一把抓住他前襟,便要將他提起,卻提不動。白秀才一手按住覆蓋馬身的重甲,一手按住他身上的重甲,眨眼間重甲化去,變成他手中肆意玩弄的一個水球。耶布移守貴盛怒之下,也忘了驚訝害怕,撲去要奪,卻被這水球當頭拍下。這水頃刻變成了拇指粗細的鐵棒籠子,將耶布移守貴整個兒關在裏麵。


    白秀才拿破布塞住他嘴,拍拍手,揚聲叫道:“耶布移守貴已被我殺了!”


    這話迅速被遠近宋兵傳了出去:“耶布移守貴叫人殺了!”“守將死了!”“琉璃堡群龍無首了!”


    聽見這個,謝子文登時會意,立刻也捏著嗓子用黨項語大叫:“左營通敵了!左營裏有宋兵!”這話也被黑暗中真假不明的西夏人聽進了耳朵裏,嚷了出去。


    “鐵鷂子是假的!是宋兵冒充的!”


    “右營叛變了!”


    “……”


    白秀才和謝子文藏身黑暗裏,混跡人群中,一時用汴梁官話,一時用黨項話,將混淆視聽的話高喊出聲,自己卻退出了混亂的戰團。黑咕隆咚的,西夏兵誰也看不清周圍是誰,隻覺得到處都是敵人,到處都是喊殺之聲,竟無人召集他們一齊向哪方拚命。在宋軍逼仄的包圍圈中,西夏兵馬不斷地互相踐踏、彼此殘殺,即使有個別人覺出不對,也被裹挾在泥潭之中超拔不得,照樣被砍瓜切菜地收拾了。琉璃堡一時之間,成了個不見天日的人間煉獄。


    白秀才卻憂慮道:“快天亮了,這法子很快就要失效,有辦法讓天不亮嗎?”


    謝子文齜牙一笑:“我能!”他祭出一張黃紙,畫了借風符,符籙燒盡,地上突然卷起一股旋風。


    白秀才急忙捂住眼睛,風沙激烈地打在他手上、身上。謝子文拉他蹲下,躲進避風處。隻見那旋風宛如一條巨大的黑龍,攪得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即使是白天,也要被這樣的風沙變成黑夜。


    “沙暴!”白秀才驚歎著,猛拍了下他的肩膀,“老土,你真行啊!”


    謝子文得意道:“再來點流沙就更好了,來一個埋一個,來兩個埋一雙。”


    張亢正在頭疼沒了夜幕的遮掩該怎麽辦,見沙暴來襲,遮天蔽日,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大喜:“真是天助我也!”沙暴之中,戰局更加混亂了,西夏兵卒被自己人砍死殺傷的不計其數。活著的西夏兵越來越少,最後,張亢用騎兵將他們驅趕到一處,不肯降的便命弓弩手射殺。白秀才在牆根後,也聞到了無數肢體骨斷肉離散發出的濃重的血腥味。


    “這些人命,是要算在我們頭上的。”白秀才輕歎一聲。


    謝子文看著這場屠戮,眼眸堅定:“既然是不得不做的事,就不會去後悔。”


    白秀才提醒他道:“這裏眼看就要塵埃落定,時間不到一天了,你是不是該動身了?”


    謝子文笑道:“木鳥飛得那麽快,怕什麽!”


    白秀才正了臉色:“別嬉皮笑臉的。木鳥雖快,可你知道她現在在哪?是在西夏王宮,還是別的地方?”


    謝子文臉上的笑容淡了。他握了下手裏的羌笛:“她就在附近。”


    白秀才踢他一腳:“那還不去?”


    謝子文苦惱地撓頭說:“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呀。”


    白秀才道:“說你心裏的話。你心裏怎麽想,就怎麽告訴她!”


    謝子文抬起眼來:“我感覺到,她就在西夏大軍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神木縣誌》中有《楊家城將軍山廟碑》一文,係宋紹聖五年(1098)鐫刻,上麵記載,宋康定年間(1040年二月—1041年十一月),西夏背棄和約攻打麟州,見此處好像有神人指揮,因而遁去。人們訛傳是神人顯靈,故稱為將軍山並築廟祀之。今日步出老城東北,崖畔上仍留存著兩口深井,一口周圍約8米,一略小,深不可測。曆史上楊家城雖屢遭圍困,但始終不易攻克。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井水暢旺,無慮水源。在如此高陡的山上,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_(:3」∠)_ 本來小鯉魚要出來了,字數爆了,隻能放下一章了,估計是本卷終章。


    第51章 對峙


    “什麽!”元昊震怒,“宋軍夜襲琉璃堡?!”


    張元看著軍報,慢慢道:“吾祖,據逃回來的人說,宋軍中確實有妖人助陣。宋軍來襲時,堡中一無所覺,城牆自倒,城門自開,又有沙暴呼嘯而來,遮天蔽日。”


    元昊冷笑:“分明是守衛懈怠,竟敢推到什麽妖人身上!”


    張元不自覺放低了聲音:“吾祖,已收到麟州細作來報,麟州確實來了兩個異人。一個像書生,一個像紈絝。昨夜,此二人引水入麟州,之後就不見蹤影。到淩晨,琉璃堡就教張亢破了,期間種種蹊蹺,隻怕又與此二人有關。”


    野利遇乞道:“才兩個時辰,怎能從麟州趕到府州,還要作這一番布置?應該隻是巧合。”


    張元看了他一眼:“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此事真無第二種解釋。吾祖,臣以為,宜加強建寧堡守備,以逸待勞,不可冒進。”


    野利遇乞道:“太師,你常勸吾祖要攻取漢地,直據長安,怎的又道‘不可冒進’?”


    張元冷笑:“兩國交戰非童子遊戲,勝負自有定數,一二人左右不了戰局。大夏風頭正勁,宋國卻士氣日惰,可見天命在我們大夏這邊。我說要積極進取,攻下漢地,大體不錯,但目前須多加防範,以免有失。”


    張元和野利遇乞在營帳中與元昊籌謀許久,之後便告退出來,正碰上一個扮成兵卒的侍女。野利遇乞作為長輩,是看著拉木措長大的,見了這侍女,便略作關懷之態:“公主上哪去了?你等可有看顧好公主安全?”


    侍女行禮道:“大王,公主微服出去散心了,有二十五人跟隨,應是無虞。”


    野利遇乞點點頭,便離開了。那侍女鬆了口氣,正要走,卻被張元叫住。張元銳利的眼睛像鷹隼一樣看著她:“帶我去看看公主。”


    侍女一驚,身子微微抖了起來:“何必勞動太師?公主隻是在西邊草地跑馬,一會兒就回來了。”


    張元卻不肯放過:“公主昨日、前日都是天擦黑才回來的,又是微服,帶的人又少。那二十五人裏,會說宋國話的好像最多三五人吧?如今可不太平,那張亢生性嗜殺,聽說還會生食人肝呢。”


    張元將那沒影子的傳言說出,侍女嚇得臉色慘白。


    張元繼續道:“自他來了,宋兵時常在城外出沒,截殺夏國遊騎,多少好漢就此沒了頭顱。我擔心公主安危,你帶我過去瞧瞧。公主無恙,我才放心!”


    侍女戰戰兢兢騎上了馬,帶著張元及數名兵卒,向西行去。她向後偷看了張元一眼,在心中祈禱:“長生天啊,可別讓太師見到公主和神子在一起……”


    今天清早,她在帳中服侍公主梳頭妝扮,親眼看到一隻潔白的鳥兒落在了掛銅鏡的紅珊瑚樹上,鳥背上又跳下了兩個小人,搖身變成了兩個宋人裝束的男子。當時營帳裏的侍女都嚇得跪了下來,不知來的是神仙還是精怪,公主卻喊了一聲“你可來了”,便抱住了那個穿黃衣的美少年,他卻滿臉羞紅地退開了。


    她不記得公主有個這樣的情郎,便著意看了他的容貌。他有極長的眼睫和深深的梨渦,總是唇角帶笑,眉梢含情。他專注地看著你的時候,眼底的亮光那樣灼人,也許能把愛上他的人燒成灰燼。她突然想起來了,他就是上回與公主賽馬、叼羊的那個人,公主還眼都不眨地把自幼不離身的羌笛都送給了他。公主在營帳裏叮囑她們,他是太陽神派來的神子,決不能將其行蹤對外泄露半分。


    ***


    “頃尼——”謝子文一邊縱馬疾馳,一邊呼喚拉木措心愛的棗紅小馬,“小夏天!不許快跑!你要淘氣,把你主人顛下來才是好孩子!”頃尼在黨項語裏就是夏天的意思。


    拉木措嬌嗔著揚起了小馬鞭:“你再說一句試試!”白秀才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們。一見麵,兩人壓根沒有提羌笛裏的詛咒,先約到這裏來賽馬、唱歌。謝子文曾說,拉木措是羌人傳說中的春神之女,春風、細雨、流雲和彩虹的化身。這個拉木措呢,不說話的時候確實如此。可她一開口,就從和風細雨的春天變成了熱烈如火的夏天。


    突然,望風的侍女著慌地叫了起來:“那邊來人了!啊,好像是太師!”


    白秀才望了一眼,正要招呼謝子文乘上木鳥暫避,念頭一轉,又平靜下來:“不要緊,我們繼續。”


    拉木措停了一停:“我還真有些怕他。”


    謝子文回馬問道:“嗯?”


    拉木措小聲道:“他原是你們宋人,懷才不遇,便投靠了吾祖。為了證明自己,他一心勸吾祖進取中原做皇帝呢。如今他是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馬上又要當國相啦。”


    謝子文聞言道:“為了證明自己才高卓越,連國都可以叛,果然我也有些怕他。”


    白秀才撥轉馬頭,迎向張元來的方向:“你們玩耍,我去攔他試試。”


    張元遠遠看見拉木措與兩個宋國男子在一處,雙腿一夾馬腹,來得更快了。突然,其中一個白衣書生回頭看到了他,不閃不避,反倒迎上前來。那是一個清雋溫潤的書生,眸中卻閃耀著與其外貌不符的桀驁光芒,很輕易就讓他想起自己當年。書生駐馬,拱手道:“白某見過西夏太師。”


    張元默然片刻,譏諷道:“你倒是膽大包天。”


    白秀才微笑:“太師原籍宋國,你我本是老鄉,我又何必誠惶誠恐,太過見外呢。”


    張元望向拉木措和謝子文,策馬想要過去,白秀才輕輕拉住了他的韁繩。


    張元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西夏的公主,元昊的女兒,想要幾個情郎並非難事,但絕不能是宋人。”


    白秀才嘲道:“西夏連國相都即將用宋人,公主的情郎,反倒不敢用宋人了?”


    “那怎麽一樣!”張元不悅,截口道,“女子心柔,若將國家大計泄之於人……”


    白秀才提高了聲音:“太師請慎言,公主還什麽都沒做,你就在懷疑她了?”張元身後的兵卒、侍女也都聽到了這話。


    張元惱怒地叫兵卒停下原地待命,自己驅馬向前十來丈:“過來說話。”


    白秀才跟上,低聲道:“太師,容我說明一二。他不是公主的情郎,我也不是。十日前,公主微服出遊,與我兄弟相遇,一見如故。今天隻是他們第二次見麵,依然兩小無猜,做這些沒意思的事,就笑得這樣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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