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如月笑問:“你也捉弄我。你來了,那慕容小子呢?”


    胭脂一指:“那不是麽?”


    慕容春華星冠羽衣,提著一壺酒正往這邊走來,不巧正撞上一個飛跑的小廝,透明的酒液猛然從壺口噴灑出來。白秀才連忙伸手一指,那酒在空中畫了道圓弧,一下子乖乖鑽回了壺裏,一滴都沒灑。慕容春華抱緊酒壺跑過來:“白秀才,你竟來了!多謝你啦!寺裏的道雲師父快八十了,患風濕多年,兩條腿快不能行走,隻好開戒每月飲用我特製的藥酒。這是用天台竹瀝水釀製的,越來越不易得了!”


    君如月笑道:“正要去你們那裏,不想你們卻來了這裏迎接!”


    五人一道回了城西宜男橋畔的抱琴樓。慕容春華在雅間擺下一桌肴饌,親手給眾人倒上珍藏的美酒。


    酒杯相敬,賓主共歡。


    他們經曆了多少事情,又坐在了一起。


    第46章 聲名


    鄂州一別,太久沒見了。白秀才在席上慢慢說起他後來的遭遇,說到與鯉魚分別時,眾人都唏噓不已。君如月便講起了她和謝寶刀在京畿一帶行俠仗義之事。謝子文愛湊熱鬧,心又熱,在席上高談闊論,絲毫不顯生分。兩杯酒落肚,白秀才問起謝寶刀和鳳清儀。君如月道:“大宋與西夏怕是又要打仗,鳳清儀有生意在那邊,趕過去收攤了,寶刀也跟過去打探軍情,不知幾時回來。這回慕容珍藏的‘藍橋風月’可便宜我們了。”


    這時,珠簾一動,竟飛入一隻白鳥。白鳥背上傳來一個少年的叫聲:“‘藍橋風月’便宜了誰?!”


    慕容春華哼了一聲:“我若不開這壇子酒,你可不會這麽快趕回來!”


    白鳥跳下兩個人,落地便恢複了原來大小。


    “你給了我木鳥,我現在趕回也來得及!”鳳清儀搶上前來,“讓你藏著掖著偏不給我!別藏,給我滿上!”


    謝寶刀笑盈盈走了上來,君如月站起喚道:“寶刀,你一走兩個月,世伯甚是擔憂呢。”


    謝寶刀順勢在謝子文身邊坐下:“隻怕是你更想我。”


    她雖然風塵仆仆,卻是藍袍玉冠,腰佩寶刀,頭巾上簪著幾朵豔色通草花兒,十足的汴京貴公子做派,正是謝子文心目中一個五陵少年最該有的樣子。謝子文忙問起鬥雞走馬蹴鞠賽蛐蛐,謝寶刀答得一樣比一樣順溜,說起怎樣在鳴蟲翅子上點藥,可令鳴聲響亮,又說起怎樣在撲賣東西時,用巧法子一把擲出個“混純”。她自小真個作男兒教養,又聰明靈透,人家紈絝知道的,她都知道,聽得謝子文連連點頭,大有知音之感。


    白秀才見勢不對,連忙攔阻:“寶刀,子文初來乍到,目迷五色,這些旁門左道,你先不要教他。”


    謝子文怒道:“你又不是我阿爹阿媽!寶刀,剛才說到哪兒了?”


    謝寶刀微笑:“秀才你放心,這樣純樸的人,哪裏就能學壞了?”


    熱熱鬧鬧聚會完畢,謝寶刀和君如月要告辭回去,謝子文依依不舍,兩眼發亮道:“好兄弟!咱們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你多教我一點!”


    謝寶刀“噗嗤”一笑:“跟在我身邊五日,包學包會。隻是不知道你兄弟放不放手?”


    謝子文叫道:“問他做什麽?”


    白秀才看著他那副鄉下頑童進城的樣子,就頭大如鬥:“不放。”


    謝子文哼道:“要考試的又不是我,誰要陪你閉門讀書了?寶刀兄弟,我明天一定跟你去耍!”


    兒大不由娘啊。白秀才手握書卷,目送謝子文騎著柳樹精跟謝寶刀出去“見世麵”,心裏竟無端地冒出了這句話。他忙把這個破念頭拍熄,開始認真複習。謝子文走了,隻有小龜乖乖地趴在硯台邊看著他複習。有它坐鎮,抱琴樓可以日進鬥金。這個好處,他們是願意給慕容春華的,所以謝子文跑去玩兒都沒帶上它。白秀才抬頭看看小龜,小龜也用晶亮的小眼睛看著他。他心裏柔軟起來,摸摸它的小腦袋:“委屈你無聊陪著我啦。”


    他拾起筆做了幾行筆記,心想,自己自幼觀書不忘,即使幾年沒看,也沒什麽妨礙,隻是這策論須得好好練練手了。從前重詩賦,可能詩善賦的,未必是能幹事的人。如今局勢動蕩,大宋正是用人之際,策論的分量隻怕會越來越重。他琢磨著,又翻開在大相國寺買的幾張時論看了起來。


    轉眼間三天過去,他伸個懶腰,準備叫碗餛飩來吃。


    來到樓下,正好碰見謝寶刀送謝子文回來。


    都說學好要三年,學壞隻要三天。白秀才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指著和他們一塊的許多靚裝騎馬的女子問:“怎麽回事?!”


    謝子文吃酒吃得半醉,一手搭在他肩上,笑嘻嘻道:“姐姐們舍不得我,送我回來呢!”


    白秀才氣急了,便質問這些女子:“你們是什麽人?”


    為首的那個白胖貌美,生得十分壯健,脆生生開口道:“我是張燕燕,南瓦子裏最出名的相撲手。小子,你會沒見過我?怕是隻記得老娘沒穿衣服的樣子吧!”


    女子相撲確實不怎麽穿衣服,可經她口這麽一說,生生有了些別的意思。


    一群女子都在馬上哈哈大笑起來。謝寶刀也忍不住笑了。


    白秀才臉漲得通紅,拽著謝子文就要進去審問。謝子文伸手抓著門框道:“等等,香三娘不是說要教我跳柘枝舞?仙四姐,你別走,我不信我會輸,再比一次!”


    香三姐嗔道:“你再給我翻三十個筋鬥,我便教你!”仙四姐笑道:“乖乖,再輸給我,可要打你屁股!”


    這都是些什麽人哪!白秀才很不高興地看了謝寶刀一眼,謝寶刀卻不甘示弱地看回去:“人間這麽多光豔景致,他沒經曆過豈不可惜?我知道,你信‘不見可欲,使心不亂”,但你可知還有一句話,叫‘泥而不滓,涅而不緇’。我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什麽人,你卻還不知道。”


    白秀才扶著謝子文,望著她帶著這群高大壯健的鶯鶯燕燕離去:“‘泥而不滓,涅而不緇’嗎……”


    謝子文睡了一覺醒來,安靜了很多,洗了把臉,便坐著發呆。


    白秀才看著書,頭也沒抬:“玩夠了?”


    謝子文:“沒夠。”


    “……”白秀才沒好氣地說,“沒夠你回來幹什麽?”


    謝子文臉上露出了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我有辦法了。”


    “什麽辦法?”


    “讓你這個七步才子出大名的辦法啊!”謝子文一把將他案頭的時論推開,在他麵前放上一大張宣紙,“作詩填詞你再熟不過了吧,有多少,就給我多少。白鐵珊!三天之內,我讓你的大名傳遍汴京城!”


    “你到底要做什麽呀?”


    謝子文拍著宣紙道:“你寫不寫?!”


    “好,好,我寫,寫什麽呢?”白秀才問道。


    “寫十首送給歌妓的,五首送給瓦舍唱曲人的,一首給女童舞隊寫的長歌,還要幾十條歌唱叫賣的詞兒,越新鮮越好……”


    白秀才明白了:“用這法子去揚名?我好好複習備考便是,何必去動這個腦筋?”


    謝子文打了個宿醉酒嗝:“反正不用你,我去辦就行了。毫無根基的人,能添點聲名有啥不好?橫豎這些東西,你一日就寫完了,耽誤不了複習。”


    白秀才一揮手,硯台裏那汪墨汁懸空飛起,變成了一首詞,龍飛鳳舞地落在紙上:


    “歎心事宛曲,應怎的、忘江湖。看過盡千帆,雲深彼岸,霧浸羅浮。故人總隔流水,賦深懷,何處寄魚書?枝上幽思漸滿,願教鳴籟吹蕪。


    追夢,往事似明珠,皎皎亂星圖。奈滄桑易改,佳期久待,人在殊途。艱阻竟如蔓草,便如他,揮去又昭蘇。借問樓台日月,甚時重會天都?”


    謝子文念了一遍,皺眉道:“這是想你的鯉魚小友吧?懷念故友的詞有什麽用?要美人芳草,要紅妝送別,要相思難捺,要出奇,要香豔,這算什麽?”他說歸說,還是把這首詞收起來放入袖中。


    數日後,連當紅的歌妓也開始唱他填的曲子。白鐵珊三個字在青樓瓦舍之中,聲名鵲起。


    *****


    “老人家,你見過這裏的水神嗎?”紅衣裳的小姑娘站在江邊高岸上,凝神盯著水裏。


    “是哩!這裏的水神,眼睛比燈籠還大,嘴巴一張就能吞下一頭牛!”擺渡老人拍胸道,“我見過一次,嚇死人,嚇死人哩!要不是我這把老骨頭無處安放,我早就不做這個營生啦。”


    這裏所謂的水神聲名極盛,遇上婦人過江,就一定要把船打翻,將婦人占為己有。所以這裏極少有女人過江,即使真要過去,也會用鍋灰把臉塗了,穿上破爛的衣服。就算這樣,仍然有婦人被聞出味兒,遭了毒手。這裏來過和尚,來過道士,來過想做周處的武夫,都無功而返,甚至有人命折在了這裏。


    擺渡老人奇怪地打量著這個背著一柄長劍的女孩兒。


    這樣一個女孩兒,還是在父母懷裏撒嬌的年紀。她孤身來到這裏,打聽擄掠婦人的水神,是想做什麽?


    鯉魚,或者說李昀羲,卻不理會他的疑惑,盤腿在山石上坐下,慢慢地擦拭起長劍。劍客這個角色,她扮演得比其他哪個都要久。明明這個活兒吃不好,睡不安,飄泊流離,卻有一種讓她上癮的魅力。行俠仗義,除暴安良,那是她過去最愛聽白秀才講的故事。


    “救命!救救我!”


    鯉魚猝然抬頭,卻見對岸有個十四五歲的女孩,抱著一架琵琶,正沒命地朝這邊奔來。有十來個男人在後麵追趕。她頭戴珠翠,身穿碧色錦衣,麵塗脂粉,根本不像鄉野打扮,卻突兀地出現在了這裏。


    女孩遠遠地哭叫道:“老伯,快把船劃過來,快救我呀!他們要殺我!”


    擺渡老人猶豫了一下,叫道:“閨女快回去!這裏過不得的!”


    後麵追趕的男人叫道:“老頭別管閑事,她是逃走的□□!”


    女孩尖叫:“老伯,回去我就沒命啦!”


    擺渡老人喊道:“閨女,江裏水神要娶媳婦的!你回去好歹還有一條命,到我這船上,就會屍骨無存啦!”


    女孩已奔到岸邊。男人們在離她十餘步處拔出了兵刃。


    她堪堪刹住腳步,幾顆小石子落入江中,轉眼消逝在波濤中。


    淚水從她眼裏湧出來。“你不接我,我就跳下去啦!”


    “老伯!”鯉魚一躍落在船上,搶過竹篙,“你下去,我去接她!”


    擺渡老人驚得抓緊竹篙:“使不得,使不得!”


    鯉魚輕輕一掌,將他推送到岸上,轉身便向對岸劃去。


    一道碧影已從高岸上墜下,落入江流,激起一個老大的水花。


    “呸,真有膽子尋死啊!”“真晦氣!”“最好來世變豬變狗!”追到岸邊的男人惡聲惡氣地咒罵。


    鯉魚竹篙輕點,飛速向她落水處劃去。


    突然,江水咕嚕咕嚕響了,一顆巨大的腦袋浮出水麵,出現在她船頭之前。


    “水神!”“水神來了!”男人們驚慌逃竄,唯恐跑慢了一步就要被它咬成肉醬。小船幾乎被它帶起的浪濤掀翻。鯉魚拔出長劍,一躍而起,向它刺去。


    劍砍在它的巨角上,發出鏗然一響。


    水裏那條碧影動了起來,那落水的女孩掙出水來,吸了一口氣。


    長劍一轉,刺向“水神”燈籠大的眼睛。鯉魚呼喊著:“快到渡船上去!”


    女孩拚命地遊動著,遊動著,終於抓到了渡船的船舷,*地爬了上去。她簡直不敢回頭去看,可想到鯉魚,她又強迫自己回頭。


    剛才“水神”出現過的地方,江流變成了鮮紅顏色。一大灘鮮血,不知是誰的,在江麵上慢慢洇散開來。


    她捂住嘴,大滴大滴的淚水落了下來。


    “嘩啦!”一股清流湧進了船艙,一尾鮮靈靈的金紅鯉魚在水中遊動著,瞬間變成了一個大口喘氣的小姑娘。


    “恩人,你是誰?”她呆呆地問。


    “神龍,李昀羲。”紅衣裳的小姑娘向她露出了燦爛的微笑。


    青山隱隱,綠水迢迢。


    鯉魚雇了一隻小船,送這逃出火坑的女孩兒去投奔她從未謀麵的舅舅。等這件事了了,她就該回去,跟白麓荒神去黃河一帶雲遊了。


    琵琶已經幹透,螺鈿依然有著不能磨滅的寶光。錦衣女兒彈撥弦索,鶯啼燕嚦般唱道:“歎心事宛曲,應怎的、忘江湖。看過盡千帆,雲深彼岸,霧浸羅浮。故人總隔流水,賦深懷,何處寄魚書?枝上幽思漸滿,願教鳴籟吹蕪……”


    天上,飄下了第一片小雪花,緊接著,是第二片,第三片……江水無止息地流過去,匯入東海。鯉魚想起來了,從前有去過海裏的魚告訴過她,無論是雲是雨,是霜是雪,是長江還是黃河,天下的水終歸一處。


    琵琶聲停了下來。“神龍娘子,你怎麽了?”


    鯉魚悵然微笑:“聽著這樣的曲子,突然好難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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