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委頓在地,像極其寒冷一般,瑟瑟發抖。


    雲老心下不忍:“既是你兄弟,還是節哀順變,到時將它好好安葬了罷。”


    那人咬牙搖頭道:“不會的,它還要跳龍門的,它還沒變成神龍呢!它不會死的!”


    雲老看著氣息越來越微弱的鯉魚,搖了搖頭。


    月華滿地,一室的冰涼水光。


    雲老和阿喜始終等不到那個瘋子絕望放棄,分別在繩床、竹椅上睡著了。


    白秀才托著小藥缸,沐浴在窗前月光裏。那臭老頭兒的話,他一個字都不要信。


    泉水浸滿月光,顯得異常清涼。似乎這樣,鯉魚就能好過一些。等著朋友死去,這種滋味要比死還難受。可他得挨著,得受著,得熬著。咎由自取也罷,撕心裂肺也罷,他得陪著它,鯉魚還需要他。它的眼珠兒還在轉,還在吐出小小的泡沫,它還沒有死。這時候若是拋下它,鯉魚該會有多麽恐懼啊。尤其,是獨自麵對離別的時刻……


    夜風輕輕地吹過簷下的竹片。他似乎聽到了黑暗中的更漏。一滴,兩滴,三滴……不緊不慢,不緩不急,一聲聲將他逼至絕望。


    “是我就好了。”他終於忍不住出聲,“當年我落在江裏,就該被蛟吃掉……是我該被火燒,是我該死!”他突然住口,眼裏流動著莫名的喜意。


    他把藥缸放在案幾上,坐下,將雙手浸入水中。一小團紅光輕輕籠罩了鯉魚的身體。他闔上眼睛,聚精會神地把紅光一波波輸入鯉魚的身體。鯉魚漸漸起了變化,焦黑褪去,皮肉複生,碎爛的鰭尾掉落下來,長出了鮮靈靈的鱗片和新鰭……與此同時,一片焦爛咬上他的左臂,繼而攀上肩膀,爬過前胸後背,半邊臉也開始冒出血泡,皮開肉綻……


    雲老被慘叫聲驚醒。眼前一幕恍然如夢。蠟燭遍淌燭淚,一個燒得慘不忍睹的人倒在案下,還在蠕動翻滾。藥缸裏波光粼粼,那條鯉魚“噗喇”一下跳了出來,在那人身畔蹦來跳去。雲老急忙抓住鯉魚放回缸裏,鯉魚立刻活潑潑地遊起來,它皮光肉滑完好無損,哪有一點兒垂死之狀?雲老驚訝之下,忙去看地下的人:“這是怎麽回事?”


    那人一副麵孔焦爛猙獰,身上皮肉好似臘油熔化,奄奄地抓住他衣袖:“大夫,這樣總行了罷?”


    他還要問什麽,白秀才已經昏了過去。


    雲老大駭,敬意頓生:“老兒不會治魚,治人卻是好手。阿喜,取淨布來!”


    第34章 新生


    白秀才在雲老的竹榻上醒來時,腰腹箍著木板,渾身都裹著白布,指爪動彈不得。榻邊的小幾上放著小藥缸,鯉魚就在裏麵,見他醒了,帶著哭腔道:“秀才!”


    白秀才耳中聽得,蒙眼的紗布便濕了一層。他頭頸無法偏側,強笑道:“魚兒,你可大好了?”


    鯉魚哭道:“秀才,你傷得怎樣了?你用替袁清蓮療傷的法子救了我,是不是?”


    白秀才忍住眼淚:“我反正是個死不了的孽障東西,替你擔著些苦楚,也是活該。更何況,這全是我招來的……”


    鯉魚哭得越發厲害:“我不要做什麽神龍了,你不要再冒險了!我們在江裏一起玩,一起鬧,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一年四季有數不清的樂子……”


    白秀才無言以對,隻得柔聲道:“乖魚兒,別哭。我傷也傷了,痛也痛了,隻好養著了。反正閑著沒事,我給你講故事吧……”


    一聽講故事,鯉魚一下來了精神。


    白秀才臉上灼痛,勉強發聲:“我母親娘家在宜興,那裏臨近東海。你知道東海麽?所有的江,所有的河,流上幾千裏幾萬裏,終歸要流到海裏去的。那裏的水多得無窮無盡,怎麽都看不到天邊。天上有許多鳥,海裏有許多魚,有句話叫‘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嘛。”


    “那裏的水比江裏還多嗎?”


    “多,多多了。在江裏,我們探得到江底。在海裏,就怎麽都探不到底。據說東海裏有個海龍王,住在水晶宮裏,他手下有無數蝦兵蟹將。有個‘黃魚娶親’的故事,是這樣的。”他清清嗓子,“東海鬧哄哄,花花媳婦嫁老公。鯉魚來做媒,嫁給我黃魚小相公。烏龜來抬轎,黃鱔當轎童。鯿魚鯽魚做陪賓,河豚魚來點燈籠。甲魚背上擺喜酒,螃蟹當著板凳用。銀魚當作象牙筷,螺螄殼殼當酒盅。烏魚嘴大吃菜凶,十碗吃到九碗空。鯰滑郎氣得撅著嘴,兩條胡須翹鬆鬆……”


    鯉魚聽到一半就咯咯笑了,在水裏翻來滾去:“讓我做媒,你想得美!”


    白秀才也忍痛跟著笑。阿喜隔屋聽到,站起訓斥:“別笑,小心嘴裂了!”白秀才不理他,笑著對鯉魚說:“上次那個孟薑魚的故事還沒講完。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鯉魚是孟薑魚變的!”


    鯉魚瞪大了眼睛:“真的?”


    “真的,鯉魚就是那個最忠貞最可愛的姑娘變的。”白秀才的口氣神神秘秘,“當年噙屎黃魚看上了孟薑魚,她不從,就變成鯉魚逃走啦。不信,我們家鄉那還有童謠呢。”他說著就念起來:“孟薑女,心觀水,望海一跳。來無蹤,去無影,凡聖相同。和範郎,會大海,徑往龍宮。拜罷了,海龍王,同受快樂。也無生,也無死,永遠長生。”


    鯉魚想了想:“你別欺負我笨,我才不信呢!”


    白秀才輕笑出聲:“你還別不信。陶弘景《本草》曰:‘鯉魚最為魚之主,形既可愛,又能神變,乃至飛越山湖……’既能‘神變’,姑娘變的有什麽稀奇?書上還有‘老鼠化鯉魚’的傳說呢。”


    “胡說八道!你才是老鼠變的呢!書裏那是誇我可愛!”


    柴扉吱呀一聲開了,雲老采藥回來,哼一聲:“一個人也這麽熱鬧。”他突然站到榻邊,稀奇地摸摸他頭上幾乎燒成枯柴棒的角:“咦,昨天黑燈瞎火沒注意,腦袋上居然長了這麽畸形的骨頭……”


    白秀才轉著腦袋努力避開:“大夫,做妖怪的長個角很正常嘛。”


    雲老同情地說:“看你混得忒慘,原來當妖怪也挺辛苦。”


    白秀才可憐兮兮地直點頭。


    換藥時,雲老揭開紫草油紗布,驚訝道:“不愧是妖怪啊,竟未流膿化水!照此下去,黃連解毒膏再敷七八天,傷口就可以穩定下來。再用生肌玉紅膏滋養皮肉,興許還能剩個人樣。”密密纏好後,他細心吩咐道:“記著,無論阿喜給你什麽東西吃,都不許貪嘴。”


    白秀才感動不已:“您待妖怪真好。”


    雲老給他喂了些水,搖頭道:“你能舍身救這小東西,肯定不算壞妖怪。何況有一日我窗下放了些東西,什麽靈芝草、老黃精、紫油青花桂、人形帶葉何首烏,缺什麽就來什麽,救得不少人性命——我一直以為水仙顯聖,如今才知是你們。特別是那些《傷寒論》殘簡。是你從江裏撈起來的吧?還得道聲多謝。”


    雲老出去,鯉魚快活地說:“秀才,為著這個,我也想做好事。得了幫助,人就會感恩;互幫互助,就會彼此感恩。再用這份心去回報別人,大家都開心!”


    “是。”白秀才輕聲回應,“看著他們開心,我們就快活。”


    日子一天天過去,白秀才身上臉上漸覺沒那麽痛了,開始發癢。他躺得無趣至極,一忽兒讓霧氣凝結成詩句,在屋子裏飄來散去;一忽兒又用藥汁在空中畫蚱蜢,一隻隻蹦進嘴裏吃掉;一忽兒讓雨水摶成球兒滿屋子蹦跳,逗鯉魚和阿喜玩兒。第十五日,他看著兩隻蝴蝶打架,從窗外飛到窗內,在一束日光裏忽閃忽閃。他已經作了半個月的繭子,躺得骨頭都僵硬了,不禁想化蝶而去,恣意飛翔。這樣想著,身子就輕了起來,越來越輕,如同蟬蛻。


    太陽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像蜜糖融化了一樣。癢,很癢,是從心裏癢出來的。掙脫的願望越來越強烈,終至無可阻擋。他慢慢在繭子裏動起來,嘶聲道:“我要起了!”身上發出了皮肉脆裂的聲響,耳朵撕碎了,一塊焦脆的皮突然脫離了額頭……心裏害怕起來,卻難以控製脫離束縛的衝動。力道越來越大,動作越來越焦灼,白布條終於吃力不住,一根一根斷裂,容他從裂隙裏鑽出頭來,繼而是肩膀、胳膊……鯉魚嚇得啊啊叫,一個猛子紮下去,不敢看了。阿喜拿藥進來,見狀嚇得拔腿就跑:“阿公救命啊,妖怪——”


    白秀才滾落榻下,抹了把額上冷汗,竟意外摸到了光潔的額頭。他回頭一看,嚇得自己都差點叫“妖怪”。撕裂的白布繃帶包裏,橫陳著一具焦糊的屍首。他壯起膽子伸手撥拉一下,原來是他蛻下的人皮殼子,坑坑窪窪,皮翻肉卷,五官移位,長滿瘤子樣的紫紅燎泡,任誰見了都做噩夢。


    鯉魚露出頭來,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白秀才唯恐嚇著它,慢慢兒走近,俯向小藥缸。一汪清水,映出了他從前的模樣。


    鯉魚突然哇地一聲哭了:“秀才!你終於變回來了!看著你那個鬼樣子,我天天都做噩夢!”


    白秀才一把抓起藥缸,嗔道:“臭魚兒,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誰是鬼樣子?!”


    鯉魚哭得哇哇的:“死秀才!你明明會蛻皮,都不告訴我!我都擔心死了!你要是一直這麽醜,我可怎麽辦呢?我那麽喜歡你,可每次看到你,都要被嚇一跳!”


    白秀才不知該嗔它還是憐它,氣笑了一會,溫言道:“我也完全忘了有這回事。蛇會蛻皮,守宮會蛻皮,想來蛟也會蛻皮吧?”


    阿喜帶著雲老奔回來,雲老興奮得手舞足蹈:“我都沒想到能有這個效果。阿喜,快來開開眼,這就是蛟怪蛻下的皮唉!快來摸摸看!”他抓著孫子的手去摸那個可怕的人皮殼子,阿喜尖叫著閉上眼睛死命掙紮:“阿公不要!阿公不要——”


    雲老好奇地打量白秀才:“咦?你的妖怪角怎麽沒了?!”


    白秀才一摸頭頂,腦袋上空蕩蕩的,原先長角的地方已經長滿了頭發。他再看脅下,那裏的鱗片也都沒有了。沒有鱗,沒有角,他現在看起來完全是自己了,卻又已經脫胎換骨。見雲老很失望,白秀才忙安慰他:“沒關係,過陣子說不準又長出來了。”


    離山澗不遠的鬆崗下,白秀才擇了塊幹淨地方,把那醃臢的人皮殼子埋了。


    他歎了口氣,對這土丘道:“懦夫!偽君子!任人搓圓捏扁的玩意兒!我再不是你了。”


    風起,鬆濤陣陣。他直起腰背,昂首向來路走去。布衣粗履,豐神如玉。


    第35章 別離


    雲老不肯收任何錢物。白秀才便略施小術,“默寫”了許多他看過的醫藥珍本、孤本,雲老歡喜極了。他還給阿喜做了許多玩具,不過大半被雲老扔了。雲老捉著柳條滿屋子追打阿喜,還揚言威脅白秀才:“要再敢給他做銅蜻蜓和吱吱兒,連你一塊打!”白秀才索性做了一堆,讓阿喜玩得雞飛狗跳,不過兩人還是沒有挨打。


    要走的時候,白秀才摟著藥缸,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連同一直沒出口的離別。


    鯉魚安靜地聽著,沒有異議,沒有哭鬧。它早就知道,這一天終會來的,如今這顆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了。


    白秀才說,三天後他會離開江水,投奔袁員外,迎娶袁清蓮,在陸地上做一個常人活下去。


    阿喜年紀小,隻為今後少了鯉魚這個玩伴可惜。雲老沉默許久,道:“在山為遠誌,出山為小草;在水作芙蕖,出水為泥藻。你可想好了。”


    白秀才看著鯉魚說,岸上有他不想錯過的人,希望朋友原諒。


    鯉魚憋出個泡泡。


    告別雲老和阿喜,白秀才抱著小藥缸上路了。


    楊柳飛絮,柳葉漸老。鯉魚在藥缸裏,白秀才在岸上,一、二、三,跳!


    一人一魚同時躍入水中。白秀才一瞬縮小,抓住鯉魚背鰭。


    鯉魚一躍而起,在空中連翻三個筋鬥,哈哈大笑掉下來:“梯雲縱!”白秀才叫:“好樣的!”鯉魚衝浪而上,飛越樹梢:“浪裏飛天!”白秀才讚:“有氣勢!”鯉魚以尾拍水,反彈而起,頭下尾上在風裏飛:“拍扇子!”白秀才哈哈大笑:“有意思!”


    他跳下鯉魚背,慢悠悠揮動胳膊腿兒:“跳蛙!”四腳狂拍水:“狗刨!”背著手,身臀皆動,蜿蜒而進:“泥鰍!”再撐起四肢,在水麵上點來點去蹦蹦跳跳:“水蜘蛛!”


    鯉魚樂得合不攏嘴:“還有還有,我要看蹦蹦魚兒!我要看鴨子!”


    三天的時間,白秀才和鯉魚去蟹洞探險,去瀑布跳水,沿著地下河去尋傳說中的不老泉。他們也上岸嬉遊。白秀才帶它去深巷聽清早的賣花聲,去碧雲橋畔吃槐芽冷淘和雲英麵,混進富家宴會偷看馬球,還躲過宵禁藏身廢園,共同守候一朵優曇花開。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夜色來臨,白秀才輕輕地抱著鯉魚,仰頭望月。隔著水,月亮也模模糊糊,有些青綠顏色。在水中,眼淚也是看不見的。


    他想起白居易辭“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兩心之外無人知”,不禁悲從中來,又想起下句“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惟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後期”,越發心酸難抑。忽聽鯉魚道:“秀才,你背首詩我聽。”他忙收斂心神,道:“聽哪個?”鯉魚想了想,道:“那個什麽花什麽月的。”白秀才不由微微一笑,凝神片刻。月華之下,一整篇晶瑩華美的《春江花月夜》從江上冉冉升起。水做的詩行恰似空裏流霜,在風裏發出洞簫般的吟詠。有的飄飄入雲,掛上廣寒宮的桂樹;有的呼嘯而飛,沾濕了夜鶯的翅膀;有的撲向漁火,在紅焰旁化作一聲輕歎;還有的沉進水裏,像透明的鰻鱺繞著鯉魚悠悠遊弋。


    白秀才抱著鯉魚坐了一夜。潮水攜著落花衝刷著他的臉,於是許多淚也就隨江而去。


    天明時,他起身走到岸上,駐足看著鯉魚。鯉魚看了看他,掉尾遊走。


    白秀才走遠了。鯉魚忽然大哭起來:“臭黃魚,你走吧!你去娶媳婦吧,我才不給你做媒呢!我才不稀罕你呢——”


    茫茫天地,又隻剩下它一個了,像剛從眾鯉棲身的深淵裏跳出來時一樣,形單影隻,一個同伴也沒有。那時候,它心中充滿勇氣,現在卻滿是孤獨。那個人走了,像改了天地,未知的世界那麽大,那麽可怕。鯉魚淒惶地在原地呆了好久,終於大聲道:“你說的,做滿了一千零一件好事,就能化龍。雖然看起來還是鯉魚,可我已經是神龍啦,我什麽都不怕!我什麽都不怕——怕————怕——————”


    它一口氣逆流直上,可一路波光灩灩,白浪滔滔,白秀才的聲音隨濤聲浮沉不絕。它跟著那虛幻的聲音念:“……來無蹤,去無影,凡聖相同……也無生,也無死,永遠長生。”


    它不知道遊了多久,念了多少時候。餓了,累了,卻不願停下來去想。


    天茫茫的,地昏昏的,江水永無止息地流淌。而那個曾經發誓地久天長的人,卻已經不在它身邊了。


    一朵苦瓜花兒飄零在水中,空自順江流去。


    野渡無人舟自橫。


    蘆葦蕭蕭,荒煙渺渺。天上掛著滴溜圓的一個大月亮。和白秀才分別之後,鯉魚已經第五次看到這樣的圓月。不知不覺,它已經離開長江,由運河來到這裏,逗留了快兩個月了。月亮像一隻不變的眼睛,一直在天上凝視著它,讓它仿佛覺得,時間並沒有過去,一切都沒有更改。


    此時,月光滿天滿地,流瀉如水,仿佛一仰脖就能喝到嘴裏。許多異類正聚集在蘆葦蕩裏,就著月光吸飲酒水。揚州郊外瘦西湖邊,到了滿月之夜,總會有這樣熱鬧的荒野盛宴。


    “聽著!”高高的船頭上,一個眼凸肚大的老頭滴溜溜轉了個圈,“嘭嘭”拍著肚皮,“我養個雞兒,賽過人家馬價;我家老鼠,大似人家細狗;避鼠貓兒,比猛虎還大。頭戴一個珍珠,大是一個西瓜;貫頭簪兒,長似一根象牙——”他一躍而起,頭下腳上空旋三圈,“呱呱”大笑:“月宮裏的□□,也請我去吃茶;龍宮裏的海馬,莫敢跟我幹架;我唱一支小曲兒,織女兒都奈不得守寡,趕著請我下榻!”船上的老少都起了噓聲,更有人笑叫著:“老青頭,憑你的年紀,多半不中用了罷!去了也白搭!”“老不正經的,活該不中用!”


    一個頭戴翎冠的細挑個年輕人啐了一口,輕俏地打了個呼哨,一個倒栽蔥單指倒立,一上一下地彈跳著,雙腿在空中咯咯敲擊,腳踝上的鈴鐺嘩嘩作響:“我昨日在嶽陽樓上飲酒,昭君娘娘與我彈了一曲琵琶。我家下還養了麒麟,十二個麒麟下了二十四匹戰馬。我手拿鳳凰與孔雀廝打。我蹦一蹦就蹦天上,摸了摸轟雷,幾乎把我嚇殺!”他往地下一縮,滑稽地作出驚嚇模樣,又一手撐地跳起:“我跌到了海底下,徒手捆了條大鯊,掛上了千斤犁耙,種了三萬八千畝胡麻,麻姑瞅見了驚歎也,真真叫滄海變桑麻!”大家又笑又叫,把船板拍得山響:“秋聲子,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這算什麽!”一個紫衣姑娘耍開長發,拔劍起舞,“天公敬我姑奶奶,雷公同我稱兄弟。我手把長江洗頭發,端了西湖照影。我拔一根頭發放秤上,巫女峰作秤錘也要翹一霎。我從頭背諸子百家,九萬條大船也裝不下;我彈一彈手指甲,灌江口二郎便成肉醬;我輕輕吹口香氣兒也,泰山五嶽都跌個倒仰!”她舞到興頭,翩然後仰,劍鋒遊過麵門之上,作欲飲之姿。“阿紫好興致啊!”“能看這樣的舞,今天也不白來!”“來陪我耍耍吧!”


    “這樣的牛也值得吹,哈哈,不知羞,不知羞!”船邊遊動著一條鮮妍的紅色鯉魚,舞著小小的魚鰭,翻動白眼。


    阿紫收了劍,蹙眉道:“連人形都沒有的東西,來湊什麽熱鬧!”


    秋聲子眯眼一看,叉腰道:“唷,這不是新來的‘神龍’嗎?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鯉魚也聽不出這是笑它,冷哼一聲:“那當然!青蛙能來,蟋蟀能來,狐狸也能來,我就不能來?!”


    船上的“人”都大笑起來。“小神龍,你來吹吹!你是神龍,必定見過玉帝,去過瑤池,說不定發過大水,逼得女媧娘娘煉石補天呢,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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