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才笑道:“他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未必能對一家一戶、一田一畝上心。能幫一點是一點罷!”


    幹完活回去,天空已經微微發亮,星子蕭疏點綴在山頂。白秀才剛要下河灘,忽見一葉小舟泊在蘆葦蕩裏,遮蓋得密密的。這一帶江匪出沒,為患甚劇。白秀才大氣也不敢出,和鯉魚潛下水去,貼在舟下偷聽。


    原來這裏即將來個新知州,共有十八房妻妾,資財極豐。這夥盜匪膽大包天,竟想在他赴任途中來個陰溝裏翻船,宰了這肥羊,分了錢財和女人。現下舟裏那兩個便是出頭動刀子的。白秀才思襯,雖說不義之財該散,但殺人劫色總非好事,便細細聽他們說話。聞聽七月十五便是動手之日,就在這桃霞嶺下雲煙渡。


    白秀才心裏有了計較,故意弄出老大一個水花。裏麵的人一驚,喝問:“誰!”白秀才隱身蘆葦叢中,學起了鬼夜哭。


    裏麵的人寒毛都豎起來:“晦氣!遇見溺死鬼了!”兩個抖作一團,急急把小舟劃出了蘆葦蕩。


    白秀才得意,接下去幾日便沿水路處處尋摸江匪巢穴,見到夜裏有人在船上,便披頭散發,濕淋淋地爬上船頭,唬得江匪魂飛魄散:“鬼呀!有水鬼——”


    江匪這幾日布置本來備極精密,卻被一個“水鬼”搞得雞飛狗跳。其中也有碰見膽大的,拿起槳便打,白秀才結結實實挨過好幾下,額頭都青腫起來。


    江匪的把頭坐不住了,親自帶船埋伏。白秀才遙見此人形如魏武,令人生畏,雖然心下發虛,還是故伎重演。交醜時,船上熄了紅泥小火爐,把頭靠著舷窗打盹。白秀才一顛一撲,一身濕淋淋地爬上船頭,口中嗚嗚作聲。那人睜眼醒來,果然吃了一嚇,抬手就是一枚袖箭,險些直插在白秀才臉上。白秀才堪堪避過,噗嗵跌進水,立時潛到底,與鯉魚會合,沿江遊出一段才摸黑上岸。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離他上岸處不遠,支了個歇夜的小布棚,安頓了兩個賣藝人。一架琵琶裹了青布,正懸在棚外。白秀才輕輕兒摘了來,在泥地上寫個“借琵琶”,又將自己拾掇幹淨,拿截老藤挽個發髻,頭上的角藏進渾脫帽裏。鯉魚吃吃笑道:“這個模樣倒俊。”


    不多時天空便泛出魚肚白,快要日出了。把頭的船改頭換麵,變了個體麵遊船,正往這下遊來。那把頭忽見江邊有個白衣人,抱著個琵琶,揚手要求搭乘。


    江匪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嘍囉對那人搖搖手,徑自行去。


    把頭低頭倒酒,抬頭便發現船首多了個人。


    那人笑眯眯的,整個人冰冷得像一滴露,神情好似羞怯的少年。


    把頭大喝一聲,眾人均拔劍出鞘,逼近船首。那人卻怪委屈地看了他們一輪,越發怯怯不安地撫摸琵琶。


    把頭拿劍拍拍他麵頰,又戳戳他手。他立刻把手收了起來,放到嘴邊吹。


    “喂!你是什麽人,哪來的?”


    “聽到沒有,大當家問你話!”


    “……”


    那人什麽話都不說,隻是笑,作出想彈琵琶的手勢。


    僵持一會,把頭畢竟是見過世麵的,讓大夥別大驚小怪,對他說:“你彈罷!”


    甫動一聲,萬籟蕭蕭。漸漸錯綜高下,現山虛水深之狀。又風雷乍起,水石激蕩。由黃鍾調轉返風香調之時,一尾金紅鯉魚躍出水麵,高至九尺,看得眾匪驚歎。終曲漸至極低,至幽微不可聞;又拋至極高,裂帛一聲,戛然而止。


    那人突然站起來,瞠目吐舌,舌頭直掛到胸口。


    船上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齊聲大叫。


    那琵琶鬼收了舌,微微一笑,向後一翻,落入水裏。


    經此一事,江匪個個心驚肉跳,把頭強自安撫,也不怎麽奏效,連他自己都心裏發毛。今夜就是七月十五,戌時三刻新知州的大船便會經過這裏,到時誰還肯來這蘆葦蕩埋伏?想到那一船金銀和美女,把頭便氣結。


    有嘍囉道:“大當家,這筆買賣別做了罷!”


    他哼道:“不成!他刮來的也是民脂民膏,憑什麽我們兄弟受用不得!”


    白秀才和鯉魚在水底聽見,也是氣結。


    入暮時分,把頭船上的掌篙人劉十四乏了,換上了王五。這船上的人就告訴他,淩晨時遇水鬼了。王五笑嘻嘻的:“別是嚇唬老五罷?”把頭冷哼一聲:“別胡說!”


    王五道:“聽說這裏的水仙廟極靈,這江水不也是水仙管轄,怎會有冤魂怨鬼作祟?”


    一個老嘍囉愁歎:“我看這買賣要糟,接二連三地見鬼,現在我看誰都是鬼,恐是上天告誡。”


    把頭截住話頭:“怎的都說起怪力亂神來了!我看不是鬼,是蟊賊作祟!再教我遇見,捅他十七八個透明窟窿,擱油鍋裏炸油,塞磨盤裏磨粉!”


    王五對著把頭,如此這般地笑了一笑,轉頭問那嘍囉:“那你現下看我,像不像水鬼?”


    嘍囉看了他一眼,向後縮了縮。把頭罵道:“不過頑話,沒出息的!”


    話音未落,王五突然瞠目吐舌,那舌掛過臍下,紅紅地滴著血。


    一船人都驚仆在地。


    那把頭腿一軟坐倒,抄起手邊樸刀,衝上前劈向水鬼。“王五”踉蹌一避,身向後倒。把頭看準方位緊追兩刀,砍中的卻是虛空。


    當晚江匪果然罷手,眼睜睜看著新知州的大船過去。紅燈映在江麵上,燒得每個人心裏冒火。


    白秀才落水之時,嚇得整個人都空了。眼見那樸刀劈來,躲沒處躲。隻見那承接他的水麵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須彌化為芥子。刀刃削過他頭頂,掠過他足底,而後鯉魚的脊背輕輕地接住了他的雙腳。


    今夜七月十五,盂蘭盆節,蕭蕭清冷,明月當空。


    白秀才終於將蛟丹法力化為己用,能搖身化作昂藏七尺,亦能瞬間縮為纖微一寸。


    第5章 紅芙


    八月芙蓉老。


    白秀才騎鯉魚來了清泉鎮。鯉魚已經略有小成,一跳能跳到最高的柳梢上頭,打兩個旋兒才掉下來。白秀才便有意漸漸溯流而上,尋那激流險灘,讓鯉魚小試身手。


    清泉鎮水道清淩,映著白牆黑瓦,又有許多青石板橋橫亙其上。河邊有石板階梯,許多肌膚白皙的女子提盆挽籃,在水邊鋪開衣物,打皂角,用一雙纖細的手搓洗衣物。


    白秀才用蛛絲把白蘋花、牡丹花瓣縫在一起,披在身上,在清波裏悠遊。鯉魚一刻都不閑著,一會兒載著他潛向河底,去叼一粒閃閃發亮的琉璃珠子,一會又鳧出水麵,去看橋邊賣卦的老道。


    街上人來人往,誰也不會注意到河裏一條紅鯉魚有何異樣。倒是有個戲水的嬰童,睜大了眼睛瞪著他們,咿咿呀呀指給母親看。他母親將他一把按住,用瓢舀水給他衝涼。


    鯉魚沿河經過幾條街,白秀才不由感歎:“都說好水出好女,果然名不虛傳。”


    鯉魚譏嘲:“若說相貌好是水好的緣故,為何不天天泡在水裏?”


    白秀才答不上來,隻得說:“過猶不及。”


    鯉魚哼道:“魚都是天天泡水的,可見魚最美!”


    白秀才顧左右而言他:“這些浣衣女子,令人遙想西施鄭旦苧羅江畔浣紗情景。可惜不是夜晚,李白有詩雲‘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何等旖旎……”


    鯉魚還待他吐些聽不懂的酸詩,不想他自己歇了。覷著眼看上去,白秀才停了口,隻望著岸邊,一隻手輕輕放在它頭頂,是想作停留的意思。


    順著他眼光看過去,是岸邊一個浣衣女子。鯉魚好奇,越發想湊近去看,白秀才卻著了慌:“別過去!”


    鯉魚瞪了他一眼,細看那女子,荊釵布裙,臉若芙蓉,衫袖高挽,左腕戴了一隻銀鐲,正在洗濯衣物。她低頭搓洗衣服,又與身畔的姑娘媳婦說笑,嘴角常帶笑影,眼睛裏還有一抹孩童般天真的神氣。


    鯉魚隻聽見白秀才慌促低微的一聲:“她變了!”它追問:“什麽‘她變了’?”


    白秀才再不說話,隻癡癡地望著。


    這是早晨,呆久了,太陽升起照在河裏。鯉魚嫌這處水熱,又嫌水光閃得眼睛花,嘟嘟噥噥,一個勁地吐泡泡。白秀才一直看著女子洗完了褻衣洗中衣,又洗裙襖袍子,還有小孩子的一雙虎頭鞋。最後在水上鋪開一張床單,打上皂莢搓洗後,取練槌重重擊打數下,又接著搓洗。


    那練槌沒放穩,在皂角沫子裏一滑,溜到水麵上,飄飄搖搖地浮沉幾下,一下子就順水漂走了。


    白秀才還在看那女子,鯉魚叫了一聲:“棍子漂走了!”他好容易回神,看到練槌漂走,急忙道:“我們快追!”鯉魚興衝衝去追逐,終於截住,在水流中一頂一頂地玩。


    白秀才催促道:“別鬧了,我們還回去!”


    鯉魚耍起小脾氣:“偏不!我截住的,歸我了!”


    白秀才好說歹說,鯉魚瞪他:“要去你自己去!”


    白秀才哽了一下:“我不能去,你去吧。”


    鯉魚滿腹狐疑,頂著練槌,一路送到浣衣女手邊。她正張望著練槌漂去的方向,眼見得一條紅鯉魚,竟逆著水波,將練槌送回來了。


    她微微一笑,扣住練槌:“謝謝。”又探出指尖,摸了摸它滑滑的背脊:“真可愛!”旁邊的洗衣婦見了,都說吉兆。


    鯉魚得了一句讚語“可愛”,也不怎麽受用,趾高氣昂地跳了一下,回去告訴白秀才:棍子還回去了。


    白秀才悵然若失:“她可說了什麽不曾?”


    鯉魚翹起尾巴:“她誇我可愛!”


    白秀才那一天都再沒說話。鯉魚沉默地載著他遊過垂柳,遊過落花,遊過搖曳不休的屋舍倒影,遊過這個有許多浣衣女的小鎮,從白日遊進黑夜,又從黑夜遊到破曉日出。


    最後他們都累了。兩岸是曠野,白秀才便現出原形,仰麵躺在江上漂流,鯉魚藏進他胳肢窩裏做夢。林子裏飛來兩隻白鷺,真個把他當成了屍體,長腳在他臉上踩來踩去,衝他眼皮拉了一泡稀屎,白秀才也不動。


    等鯉魚醒來,見這兩隻白鷺都快在他身上做窩了,便一個鯉魚打挺撞在他胸口,嚇飛兩隻鳥:“還不起來!”


    白秀才掬了把水,擦去臉上的鳥屎,露出眼瞼上一片紅。


    鯉魚又想起昨天的情形來了:“喂!昨天那個女人是誰啊?”


    白秀才的聲音毫無波瀾:“我以前的未婚妻,阮紅芙。”


    第6章 尋父


    他們逆流而上。


    紫薇花開始落瓣,細碎地漂在水上。鯉魚喜歡在花間轉來轉去,歡叫:“花瓣澡!花瓣澡!”白秀才跟它說了很多岸上的事,比如美女要洗花瓣澡來潤養肌膚。它也喜歡安靜地呆在水下,眯起眼睛看著陽光、花瓣在水紋間搖曳,變幻出魅惑的眼波。白秀才也說過,他曾經住過大宅子,園子裏有長了許多洞洞的假山,開了許多花花的水池,他經常坐在池邊看書,花瓣落了一身,蜜蜂嗡嗡,蝴蝶翅子擦著臉,拿書去拂,怎麽也拂不散。


    近來白秀才也常發呆,看江邊的女子洗衣裳。他把山裏得來的果子和甘薯趁著暮色放進貧女的衣籃裏,這樣那些麵有菜色的女子就能得一點充饑之物。


    有一回,一個小童失足落水,浣衣女在岸上連連呼叫。白秀才在水底現出原形,一把托住他腳,推往岸邊去。母親一把將他抓住,孩子登時嚇哭了,指著水裏大叫。他母親聽了孩子的話,便伏身下去,連連叩首:“水仙保佑!水仙保佑!”


    鯉魚想起了什麽似的,興衝衝問白秀才:“我們做過多少件好事了?”


    白秀才微笑著,點指頭一算:“瑣細不論,已有八百七十二件了。”


    鯉魚蹦蹦跳:“大好!大好!等滿了一千零一件,我就能化龍了!”


    白秀才見它歡喜成這樣,不由後悔當日信口胡謅。他捫心發誓,定助它跳成龍門,不負當日之諾。


    他們遊出一段,忽聽撲啦一聲水響,轉頭一看,又有個小小身影在水裏浮沉。


    白秀才歎了口氣,化為七尺漢子,又遊過去救人。豈料那孩子一潛,水麵上就沒了影。白秀才駐足觀望,那孩子卻半天不鳧出水麵。他急了,又縮成小人,縱上鯉魚背:“我們去前麵看看!”


    鯉魚一躍老遠,哧溜一下轉了個圈,大致圈定位置,又哧溜一下畫了個小圈,結果一頭撞上了什麽東西。鯉魚叫聲“找到了”,便被斜斜撞飛。白秀才在魚背上飛了兩個筋鬥,才緊緊抓住魚鰭止住。


    往那東西看去時,原來是個藍衣裳的小姑娘,伸長了手臂,魚一樣滑溜,在江水裏頭簡直橫衝直撞。她一會往上折,一會往下落,迅捷得像一隻翠鳥。


    白秀才想了想,對鯉魚耳語幾句。鯉魚衝天一縱,嘶一下正好貼了她耳邊掉進江,一串亮閃閃的泡泡。經過她耳朵的一瞬,白秀才大叫一聲:“喂——”


    小姑娘驚惶得捂住耳朵,停在水中,四下張望。水波平靜了,陽光從上麵照下來。她看到一尾金紅鯉魚悠然遊近,鯉魚背上竟然坐了個小人。小人頭上生角,頭發披掛著水藻,穿一身素白花瓣,意態閑雅。小人開了口:“你是誰家的孩子?為何在江中擾民?”


    小姑娘真以為遇上了神仙,立即懸在水中屈膝合掌:“神仙!小女曹媛,在找爹爹!你見到他了嗎?”


    魚背上的神仙問:“你爹怎麽了?”


    小姑娘道:“前天我爹爹不慎落水,生死不知,我來江裏尋他。我母親已經被官府關起來了,知州說她殺了我爹!我無論如何要找到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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