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鯉奇緣/騎魚曆險記》


    作者:顧惜之


    文案:


    文人心,士子風,英雄氣,俠客行。


    溫毅如水的男子,亮烈如火的少女。


    蓬萊文章建安骨,千載相逢猶旦暮。


    內容標簽:靈異神怪 仙俠修真 傳奇


    主角:白鐵珊,李昀羲(鯉魚),謝子文 ┃ 配角:白麓荒神,鳳清儀,君如月,謝寶刀,慕容春華,胭脂,燕三,李公仲,薛蓬萊 ┃ 其它:宋仁宗,西夏,慶曆新政,大宋風華,鬥法


    第1章 落難


    剛落過一層清爽小雨,草色翠滴亮眼。白霧籠罩,江水還在青紫山巒下沉睡。江邊扛貨的漢子卻顧不上身畔風光,螻蟻般兀自忙碌。


    運桃花米的大船正待啟程。一群襤褸的扛包人中,有個怪人頗為醒目,便是監工瞟見他,也要掩鼻笑幾聲。他一頭亂發雜著灰土,裹著禿了巾角的唐巾,身上的襴衫已沒了袖子,下擺用麻繩係腰上,露出兩隻白白的腳。旁邊的人弓腰扛著米袋魚貫而過,他卻連拖半袋米都掙命一樣,走兩步還要喘口氣。


    米鋪主人看得搖頭,問監工:“怎找來這麽個活寶貝?這樣一日能掙幾文?”


    監工齜牙一樂:“此物卻有個妙用——隻消看他笑話,眾夥計幹活鬆快得多哩!”他看著那人卯足勁又拖動了兩步,悶笑道:“您有所不知,這白秀才曾經也是個人物。當年這十裏八鄉,誰不知道白家神童?吟詩作對子,聽說大體不差,可就是中不了舉!一年一年地拖,一年一年地磨,如今越發不上道了。去歲那考官如何罵他,三歲小兒也背得出!不長眼,亂彈琴,八輩子也別想中!啊哈哈!八輩子也別想中,哈哈哈哈哈——!!!”笑到最後,竟笑得牛吼一般,船邊的夥計通通哄笑起來,岸邊的□□嚇得紛紛跳水。


    米鋪主人邊笑邊問:“再不濟也是個讀書人,怎的落到這田地?”


    監工笑得話都講不囫圇:“哈……他爹在世時,日子還過得。他爹一死,誰都來爭,這副德性怎守得住!賣字畫、寫狀子,他豁得出這個臉?尋館,誰肯讓他耽誤子弟?!明晃晃作了多少年榜樣,誰不笑個臭死!啊哈哈哈——七步神童?江南才子?哇哈哈哈哈!!!”


    白秀才的臉色越發苦逼。他咬牙提起米袋來,蹬蹬蹬橫走三步,一個趔趄險些摔下船。眾人越發笑不可止。他將米袋拖住,在笑聲中皺眉吟詠:“少年落魄楚漢間,風塵蕭瑟多苦顏。自言管葛竟誰許,長籲莫錯還閉關。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輸丹雪胸臆……”他身後人笑推他一下:“你省省罷!”沒想到就這輕輕一下,白秀才身子打晃,米袋突地往外蕩去——他一腳絆到船舷上,“撲通”就下去了。


    江水濺起好大一朵浪花。眾人愣了一瞬,突然爆發出震天價的笑聲。倒是那推他下去的人忙取了竹篙,在水裏亂劃。幾步外就是急流,過了一小會,白秀才從那裏冒出頭,兩手亂招,立刻又下去了。那人撈他不著,趕了兩步伸長竹篙,不料把白秀才冒出的頭給打了下去。白秀才捂頭唉喲一聲,沉下去,再沒動靜了。


    岸邊的人漸漸都不笑了,一窩蜂沿江走了一段,都看不見人。最後,那推他下去的人咳一聲:“是他自己摔下去的……”旁人也都附和著:“是啊,他自己摔下去的,我們都看見了……”“反正他也沒老婆……”監工抖抖臉皮:“正好娶龍女嘛!今年省得祭河神了。”人群有氣無力地笑了幾聲,便水衝浮沫一樣散開了。


    那白秀才打前天起就沒食落肚,一落水頭昏眼花,被急流裹得跟一隻光溜餛飩也似,一瀉千裏往下遊衝去。不一會腿腳撞上一個軟滑東西,一下子就大力一卷,將他當胸纏住。白秀才被勒得吐出許多水,一摸肋骨上那可怕活物,一縷小魂靈直衝天靈蓋。昏倒前白秀才冒出一念:直娘賊的天老爺,作餓死鬼可虧大發了!


    深水裏隱現一條百丈長的巨蛟,卷著白秀才拖向江底。這是江裏的八百年惡蛟,不知吞過多少牛馬活人,糟踐過多少姑娘媳婦,噓氣修煉成了精怪。接近崖壁之處,龐大的身軀慢了下來。


    腦袋砸在骷髏上,白秀才倏然醒轉。幽微陽光探入水底,照見了人畜的森森白骨。水草穿過牛馬的肋條和骷髏的眼窩,好像這些東西都有了舌頭和觸手,仿佛一個為世所遺的地獄。


    他動了動麻痹的手,摸到了手下硌手的鱗片,滑膩的蛟皮,皮下是肥軟緊實的肉。


    肉!這不就是肉——饑餓一刹那完全壓倒了害怕。說時遲,那時快,白秀才一口咬下去!兩個爪子也抓入蛟身!惡蛟一硬一直,一尾巴打在江麵,水花爆起,崖上碎石紛落。白秀才勢如瘋虎,硬生生咬下一大塊生肉,張嘴又咬,惡蛟痛得將他甩了出去。白秀才的胸口狠狠撞上粗大樹枝,一口鮮血噴灑山崖。他本能地伸手亂抓,哢嘣折下一根細枝,人又重重砸進水裏。惡蛟看準這一霎,張嘴咬去。白秀才滿眼是水,目不能見,隻覺得手上一沉。惡蛟又將他死死纏緊。


    這回完蛋了。他絕望地閉上眼睛,不再掙紮。


    不知過了多久,惡蛟竟一直沒下口。白秀才試著掙了掙,居然掙脫了。那蛟依然保留著絞殺獵物的姿勢,像根麻花卷兒似的橫亙江水之中。他心有餘悸地看向右手。那根無意間抓住的小枝,竟然刺穿了惡蛟的上顎,直貫其腦,挑出了一隻駭人的巨眼。


    已是正午,太陽曬得頭昏眼花。白秀才渾身脫力,在江裏泡了好一會,才手腳綿軟地拖住蛟屍,蹭到崖下。他委實餓慘了,竟不顧腥臭,抱起蛟屍大口生啃起來。啃著啃著,冷不丁順喉嚨滑下一顆丸子樣東西。白秀才噎了一下,頃刻如墮冰雪。


    他又昏了過去。


    醒來時,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仰麵漂流,眼中是爛漫繁星。兩岸江崖黑黢黢的,樹木形如鬼爪。隻是,江水好像比記憶中寬廣許多,天空也更為高遠,星子異常地大。江水沒過周身,淹沒口鼻,可他在片刻的迷茫後發覺,自己依然呼吸自如。


    一塊“板子”漂到了他身畔,白秀才一把抓住,趴到了上麵。這一趴才覺得這“板子”薄軟柔脆得讓人發虛,仿佛膝頭和江水隻隔著一層牛皮紙。行出一段峽穀,月光照亮了半截江水。低頭看去,膝下竟是一片脈絡分明的烏桕葉!他腦袋嗡地一下,又發覺雙手浸在水中,像沒有了一樣。再往身上一看,呼吸都停。


    他的身軀像蝦子一樣肌骨透明,內髒都隱隱可見,脅下長出了半透明的鱗片。白秀才嚇得嘶喊一聲,一把抱頭,卻驟然觸痛。額頂竟鼓突出兩隻短小的角,頂破的地方還連著嫩皮和血絲。


    白秀才愣了很久很久,慢慢爬到了葉子邊緣。江水泛著波紋,照出一點蒼白模糊的影子。


    夜風淒寒,一切如同夢魘。他渾身光裸冰涼,伏於天地間一片微渺的葉子上,沐浴在似乎能消溶整個世界的月光裏。


    天邊泛出了魚肚白,芒草在江岸上一波一波輕響。


    烏桕葉卷進了漩渦,白秀才昏昏茫茫茫栽進江裏漂著,不多時又抓住根蘆葦,踏在上麵。“這可算一葦渡江了。”他勉強自嘲。


    許多白魚在他腳下遊過,有的還調皮地來頂這根蘆葦。忽然一個聲音傳來:“這是什麽?”他俯下身,發現說話的竟是條白魚,更奇怪的是他居然聽懂了。隻見它的同伴吐了串泡泡說:“好像是蟲子!”第三條魚翻個筋鬥道:“那我嚐嚐看!”它魚躍出水,直撲過來。白秀才唬了一跳,急忙跳水,讓它撲了個空。豈料水裏就是魚的天下,那條魚一跌進水裏,把頭一甩,就把白秀才囫圇吞沒。


    幸虧它沒長一口好牙,不然白秀才的小命就交待了。小白魚吸水猛吞了幾下,白秀才硬撐在它喉嚨口。半晌,小白魚一口水連他噴出來:“呸!呸呸!惡心死了!”幾條小魚好奇地打轉轉:“這是什麽怪物?長腿兒!”“是青蛙吧?”“才不是呢,青蛙好吃!”“是烏龜吧?”“不對,烏龜有殼!”“那就是沒殼的烏龜唄!”“烏龜真醜,頭上長角,還長黑毛!”


    白秀才被一群魚嫌醜,還嫌難吃,自尊心受傷,不禁大吼:“住嘴!爾等烏龜王八蛋!”


    小魚們嘰嘰咕咕地說:“自己就是烏龜,還說別人是烏龜蛋。”“這烏龜是不是腦袋有病啊?”


    白秀才又傷心又憤怒:“真是龍遊淺灘遭魚戲,虎落平陽受犬欺!”


    小魚們嘩然:“哇,他說他是龍!”“騙人!”“胡說!”“聽說龍可長了!”“聽說龍可粗了!”“跳不過八尺,誰敢吹這個牛!”“讓他跳跳看!”“對,跳跳看!”


    白秀才看著自己兩根光溜細腿兒,遲疑得很。


    一條小白魚大笑三聲,一蹦三尺,直插入水,還壓住了水花,得意洋洋道,“臭烏龜,看到了吧?連跳高都不會,還想成龍?”


    白秀才氣得啪啦啪啦拍水:“滾開!滾開!老子是人!老子是人!!!”


    他手上突然紅光激竄,小魚們驚叫:“妖怪啊——”


    第2章 相逢


    小魚們口吐白沫遊遠了,白秀才淚撒傷心地,嗚嗚咽咽又爬上一朵快爛的牡丹花,隨波逐流漂上了岸。他躲進草叢,使勁揪下兩片馬兜鈴葉子,蓋住前後遮羞。已經餓得有氣無力了,他急著要尋些草果來充饑。走了一陣,眼前出現了一條似乎通往漁村的蜿蜒小路,路邊還丟了一張破爛漁網。白秀才便把這漁網拾掇起來,尋一片滑溜葵葉墊著,哼哧哼哧拖到江裏,忙活了半日,四角係到江洲小樹上,自己等魚撞網。


    這法子笨到極點,恐怕也隻有白秀才這種沒捕過魚的蠢貨才做得出,可居然還有傻魚這麽配合。隻見一條三四寸長的小鯉魚,亮閃閃,紅豔豔,一蹦八尺高,從上遊一路蹦躂過來,玩兒得可歡樂了。隻見它蹦呀,蹦呀,蹦呀,噗剌剌,直衝漁網的破洞——卡個正著。


    這下白秀才樂顛了,蜘蛛一樣爬到網上:“哎呀呀,好魚兒!我是清蒸好呢,還是紅燒好呢?要不片成生魚膾,一半蘸筍油,一半蘸陳醋……”


    忽聽魚兒嬌弱哀呼:“妖大叔,別吃我~~”


    白秀才的臉從脖子青到腦門筋。


    魚兒繼續楚楚可憐道:“求求你,別吃我,等我成了神龍,一定好好報答你!”


    白秀才的五髒廟早已弦索大作、鑼鼓齊發,餓火都衝到眼睛裏,還管它什麽報答不報答。 “少廢話,你知道吃會說話的魚有多磣人嗎!”


    魚兒叫嚷起來:“你不也是水族嗎?你不怕被大魚吃嗎!”


    白秀才猶豫了一下,監工的笑臉又浮現在腦海中,江岸上笑聲回蕩,震得他耳朵轟響。他苦著臉問魚兒:“我快餓死了,放了你,我吃什麽?”


    魚兒一個激靈,忙問:“素的你吃嗎?我知道有個好地方!”


    白秀才忙說:“我不吃蟲子,也不吃草根樹皮!”


    “放心吧!我帶你去!”魚兒急切地晃著尾巴。


    白秀才將信將疑地看了它一眼,便用力扒開了網眼。小鯉魚可真老實,一下子溜到了水裏,就真的不遊走,眨巴眨巴眼:“上來吧!”


    白秀才拔了一株蓼藍當韁繩,躍上鯉魚背。鯉魚咬住蓼藍,尾巴一甩,一蹦八尺衝上藍天,飄了一會才下落,又在水麵滑行了一會,鯉魚才再次加速,拍動尾巴躍出水麵。白秀才惚兮恍兮,簡直像騰雲駕霧。


    片刻功夫過去,鯉魚來個急停,白秀才一下被甩飛,栽在深草裏。他好容易掙起來,便有粒果子砸在頭上,骨碌碌滾了一圈,正是顆紅得發紫的覆盆子。他歡呼一聲,一扭頭,又看到一株毛櫻桃,結了許多山豆子。他捧了一顆來咬,臉都澀青了。鯉魚繞著河洲咯咯笑。白秀才氣得哼哼,冷不防一跤跌倒,撞到一個絳紫肥圓的東西。原來是個無花果,已熟得不能再熟了,鑽了個蟲子眼,氣味好生甜蜜。白秀才像蜜蜂見了花,叮上去就死啃。一時吃了好些野果,還有未熟的赤豆、土裏的甜根,雜七碎八甜淡澀苦塞了一肚子。


    他直吃到吃不動,躺在莓苔上伸腿兒喘氣。鯉魚慢條斯理地嚼著鬆藻:“怎樣?吃飽了罷?”


    白秀才一骨碌起來,感恩戴德地一拜,“吃飽了!多謝好魚兒啊,變出這麽個好地方。”他雙手比劃著,由衷讚道:“你竟能一躍八尺,飛天一般,簡直神了!”


    鯉魚得意洋洋尾巴一翹:“那是!我可是要跳龍門的!”


    白秀才忍不住問:“為什麽江魚都想跳龍門?”


    “誰不想跳龍門啊?!這是信仰,是光榮,是夢想!不想跳龍門的鯉魚不是好鯉魚!”


    白秀才觸動傷心事:“難道不想跳龍門,就不配做鯉魚?”


    鯉魚舉尾巴同意:“那當然!”


    白秀才嗚咽起來:“中不了舉人,就不配做讀書人嗎?”


    鯉魚的嘴巴張圓了:“舉人是什麽,可以吃嗎?”


    白秀才抱頭:“是啊……”


    “比端午的豆沙粽子還好吃嗎?”


    “比粽子好吃一千倍,一萬倍!”


    鯉魚憐憫地看了看他:“喂,吃不到也沒什麽呀,說不定上麵還有釣鉤呢!”


    白秀才憂傷地說:“有釣鉤也不怕,垂釣的可是天子啊!”


    鯉魚張嘴靜了一瞬。“原來你這般愛他,沒給人家釣上去,還這樣傷心啊。”


    白秀才立刻向北而跪表衷心:“我對天子一片丹心,昭如日月,天地可鑒!”


    鯉魚不禁被這種款款深情折服:“像你這麽老的魚都忙著孵卵繁衍,你卻忙著害單相思,真是水族情聖,了不起!”


    白秀才問它:“那你呢?我從沒見過魚跳得這麽高。你能跳過龍門了嗎?”


    鯉魚默默下潛兩寸:“我……”


    一人一魚同時歎了口氣。


    他是個沒中舉人的秀才,它是條沒躍過龍門的鯉魚。兩位惺惺惜惺惺,把這輩子沒跟同類說過的話都說了。


    紅鯉魚說,它小時候能一蹦三丈,九鯉潭的長輩們都寄予它最高期望,長大了卻始終不能破八尺紀錄。它不服,天天練啊練啊,誰笑它都不管。白秀才說,他小時候是個神童,長大了也算得才子,卻屢試不第,在人世輸個精光完蛋,誤食了蛟腹裏一顆丸子,變成個怪物流落到江裏來了。


    鯉魚頓時明白:“你吃了蛟的內丹吧?幸虧這蛟修煉不純,不然你就囫圇個兒變成它那醜樣子了。”


    白秀才見到一線曙光:“有辦法吐出來嗎?”


    小鯉魚心直口快:“沒法子了。聽我爺爺的爺爺說,以前有位黿大曾曾叔祖爺爺也吃了豪豬精的內丹,結果全身長刺,把殼刺得鮮血淋漓,成了大怪物,活了好久好久,一直沒能恢複原形。”


    聽到這裏,白秀才萬念俱灰,恨不得死了才好。


    見他臉色青灰可怕,小鯉魚好心勸道:“其實也不是全無好處,蛟很長命的。吃了它的內丹,入水不溺,斷手斷腳都能活,砍得稀巴爛也死不了。那位黿大曾曾叔祖爺爺可足足憋了三百多年,都還沒死成呢……”


    這簡直是更大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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