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祝永達和父親睡在一條炕上,馬秀萍和呂桂香就睡在祝永達的房間裏。


    夜裏,祝永達躺在父親身旁,父子倆心貼心,口對口地拉話。祝義和將村子裏這幾年發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地給祝永達說了一遍,祝義和嘆息道:“苦啊,世事再變,農民還是個苦蟲。”祝義和告訴兒子,有錢的人不是沒有。可是,村子裏有些農民還是交不起提留款,沒錢供娃念書的農民也不少,娃們考不上大學難,考上大學也是難。祝永達問父親:“田廣榮還當書記嗎?”祝義和說:“還當,他隻當操手掌櫃,大事小事交給祝萬良和田水祥去辦。”祝義和感嘆道:“他哪裏是共產黨的幹部?”祝永達說:“他咋能那樣呢?”祝義和說:“田廣榮的為人你還不知道?他就這樣霸道了一輩子。”“馬誌敬的日子過得咋樣?”祝永達問父親。“他的兒子剛剛進新疆打工死了以後,老兩口進山包山莊去了,我也是好長時間沒見他了。你不知道,誌敬他爹那時候就窮得叮噹響,到了誌敬手裏,還是沒翻過身。”“我子凱叔怎麽樣?”“老漢身體不太好。兩個孫子不爭氣,他被氣倒了幾回。老漢心大,硬撐著,你明天去看看他。”父子倆都沒有睡意。祝永達坐起來,點了一支煙,他心裏亂糟糟的,鬆陵村發生的這些事情使他驚訝、憤慨、焦慮。祝義和說:“電視上說莊稼人的日子過得多好多幸福,我就信不下去,依我看,窮的也罷富的也罷,莊稼人是越活越累了。”父親這麽大歲數了,還為莊稼人而擔憂。他心裏裝進去的太多,就活得不輕鬆。父親就像一棵大樹,祝永達能看清這棵樹經過多少次的風吹日曬雪虐雨淋,留下了多少個疤痕。大半輩子了,父親的心情大概一天也沒有平靜過,生活對於父親來說是嚴酷的,命運並不偏愛他,他付出的多,得到的少。祝永達說:“不能否認,如今富起來的農民確實不少。但人人都有生活壓力,這也是事實。”祝義和說:“是呀,現在和過去就不能比,咱不能昧著良心說話。”


    “你是在西水市碰見馬秀萍的,還是在回來的路上?”


    “這幾年,我一直和她在一起。”


    “噢?”


    “我們打算‘五一’結婚。”


    “要和馬秀萍結婚?”


    “是呀。”


    “這恐怕使不得。”


    “你有啥顧慮?”


    “我們咋能和田廣榮結成親家?”


    “田廣榮是田廣榮,我們是我們,這是兩回事。”


    “結了親,你就要把田廣榮叫姨夫(嶽父),鬆陵村人會把我們和田廣榮捆在一塊兒看的。我們和田廣榮不是一樣的人。”


    “你放心,村裏人不會那麽糊塗,我們各走各的路,各活各的人,互不相幹。”


    “爹不為難你,婚姻是大事,你又是二婚,要想好。”


    “我想好了。”


    祝義和也起來了,他披著衣服和兒子並排靠住炕牆坐著。祝永達給父親遞了一支煙,點上了火。祝義和吃著煙,心裏還在盤算著兒子的婚事。


    隔壁房間裏,呂桂香和馬秀萍也沒有入睡,她們談論的是同樣的話題。


    “照你說,我家永達到了西水市就落腳在你那兒了?”


    “是呀,我們吃在一起,住在一起。”馬秀萍說得很直接,很明白。


    “你們打算咋辦呀?”


    “五一節就結婚。”


    “你爸和你媽同意嗎?”


    “這不關他們的事。”


    “你爸是村支書,他除過不管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鬆陵村的大事小事都得他來管。”


    “田廣榮?”馬秀萍笑了一聲,“我諒他不敢管我的事。”


    呂桂香忽視了馬秀萍語氣中的輕蔑和憤怒,笑聲中的冰冷和仇視,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意願繼續說:“婚姻是大事,你得給你爸和你媽說好,不要叫他們為難你。你惹你爸生氣了,連你媽也不得安然……”


    呂桂香一心為馬秀萍著想,她說了一大堆話,馬秀萍一聲也沒吭。在她的心目中,馬秀萍是個百裏挑一的好姑娘,既漂亮又能幹,她在西水市能幹出那麽大的事,說明她本事不小。她相信兒子看準的人不會錯,她也盼望兒子能有馬秀萍這麽一個好媳婦。她之所以要給馬秀萍嘮叨,是她希望田廣榮和薛翠芳能夠同意馬秀萍和她的兒子成親。兒子比馬秀萍大十幾歲不說,還是二婚頭,她擔心馬秀萍的父母親會彈嫌她的兒子,如果田廣榮和薛翠芳也高興,就皆大歡喜了。呂桂香和祝義和的想法不一樣,她對兒子的做人是亮清的,兒子做什麽事都有主見,田廣榮為人咋樣,也不會影響兒子。呂桂香大概感覺到馬秀萍不喜歡聽她嘮叨,就不再說了。


    祝義和覺得,兒子和馬秀萍成親有點太唐突,不僅僅因為馬秀萍是田廣榮的養女,他心目中的媳婦應該是黃ju芬的翻版:靦腆、孝順、規矩、賢惠,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女人。馬秀萍的突然出走使祝義和覺得是出了格的事情,誰知道她在城裏這麽多年是咋混的?這些逛來逛去的女孩兒未免使祝義和警惕,雖然,他不摸馬秀萍的底細,不能枉說馬秀萍有什麽瑕點,但他很難把她歸入到規規矩矩的女孩兒的行列中去。他覺得,馬秀萍的事情幹得越大就越難做一個好媳婦。兒子需要的是能活人過日子能生兒育女的女人,而不是一個什麽“能人”。他為難的是:不能把自己的疑慮向兒子挑明,也不能阻攔兒子,但又放不下心,隻好敲邊鼓: “永達啊,不是爹多心,依我說,你先不要去領結婚證,你明日個把馬秀萍送回去,給田廣榮和薛翠芳說亮清,不要叫他們覺得咱是高攀,他田廣榮就是當上縣長咱也不高攀他,和馬秀萍一樣的姑娘咱也能找到。”


    “秀萍怎麽給田廣榮和她媽說是秀萍自己的事。”祝永達說,“爹,你就不必多慮了,也不要太在乎田廣榮。”


    “不是我在乎他,我和他要做親家了,這是明擺的事。”


    “要是田廣榮和秀萍她媽同意呢?”


    兒子的話把老漢問住了,他沉思了一會兒,繞開了這個話題:


    “你知道秀萍為啥從鬆陵村跑了的嗎?”


    “不知道。”


    “她沒給你說?”


    “沒有。”


    “你看你,連這事也沒弄亮清,就要和人家結婚?在外麵逛世事的女娃娃有些不是好東西。”


    “好好好,我明天就問她,問她都幹過啥事。”


    “永達,你看你?還是老脾氣。我不是稀裏糊塗的人,我隻給你提個醒,人沒尾巴不好認。”


    眼看,父子倆說不到一塊兒了。


    祝永達隻好說:“你說得對。”


    這一家人入睡時,已是雞叫三遍了。


    薛翠芳從娘家回來時,天已黑定了。她進了房間一看,田廣榮沒有開電視,上炕躺下了。她洗了手臉,上了炕,鑽進了田廣榮的被窩。躺了一會兒,睡不著覺,精身子下了炕,取來了遙控器,要開電視,田廣榮不叫她開,她說:“睡這麽早,不怕把頭睡扁了?”田廣榮說:“我心裏煩躁得很,不想看。”


    田廣榮捉住了薛翠芳的手腕:“秀兒回來了。”


    “啥時候回來的?我咋沒看見?”


    薛翠芳一聽,翻身坐起來了。


    田廣榮並沒有見到馬秀萍,他從趙烈梅口中得知,馬秀萍回來了。


    趙烈梅見到祝永達和馬秀萍純屬偶然。在祝永達回來的前一天,呂桂香找到趙烈梅,給趙烈梅說,吃畢晌午飯要把廚房清掃一遍,她請趙烈梅來給她用白土抹抹牆壁,趙烈梅就允諾了。和祝永達分手以後,趙烈梅時不時地到祝永達的家裏來,想打問祝永達的消息,這老兩口卻對她守口如瓶,但她不抱怨,對這老兩口很照顧的,幫他們磨麵,做家務活兒,幫他們鋤地,施肥,收麥,種秋。冬日裏,或下雨天沒什麽活兒可幹,她就陪呂桂香拉拉家常。吃畢晌午飯,她洗了鍋碗,就來幫忙,進了院門才知道祝永達回來了,而且是和馬秀萍一塊兒回來的。不用祝永達再開口,趙烈梅就能感覺到他和馬秀萍之間是怎麽回事。祝永達並沒有隱瞞她,他坦率地告訴她:他和馬秀萍“在一起”。當然,趙烈梅明白“在一起”是什麽意思。她一笑:“那好啊!”馬秀萍儼然以祝家兒媳婦的身份招呼她。她強裝著高興愉快的樣子,幫呂桂香打掃了廚房。


    出了祝永達家的院門,趙烈梅心裏隱隱作痛,她真想給馬秀萍說亮清,在馬秀萍穿開襠褲子的時候,她就和祝永達“在一起”了。盡管,她並沒有和祝永達那樣過。“你這是何苦呢?”她邊走邊問自己,“你從來沒有給人使過瞎心,咋這麽短見?祝永達和馬秀萍‘在一起’,影響了你什麽?祝永達的愉快就是你的愉快,你本該高興才對。”她隻顧低頭走路隻顧思量,抬頭看時,迎麵走來了田廣榮,幾乎和田廣榮撞在一起。她哈哈大笑了:“你看我,把六爸還要撞倒哩。”“你不好好走路,思量啥哩?”“沒思量啥。”趙烈梅已經走過去了,回過頭來說:“秀萍回來了,你沒見?”田廣榮一怔:“秀萍回來了?”“你還不知道?你快去看看,她在永達家裏。”趙烈梅是把這件事當做好消息告訴田廣榮的,她沒有任何惡意。田廣榮半晌沒說話,他沒有去村委會,擰過身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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