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翠芳覺得,她當即要做的就是去找田廣榮,把她和牛曉軍之間的事全推給牛曉軍,說牛曉軍三番五次地纏她,說牛曉軍強行解她的褲帶,說她對牛曉軍沒有絲毫情感,說她心裏隻有你——我的田大哥。她硬不過田廣榮,她隻能用哄騙討他的歡心,她隻能把她交出去由他來揉搓。薛翠芳不僅需要一個男人,需要男人的愛撫,也需要一個家。隻要她緊傍著田廣榮,說不定他會續娶她的。經過一段時日的思量,薛翠芳決定這麽辦了。


    然而,還沒等薛翠芳去找田廣榮,田廣榮主動找上門來了。田廣榮這樣做已經違背了他的既定方針:讓薛翠芳來找他。不過,田廣榮不是貿然行事,他覺得,這時候找薛翠芳已是時機成熟了。成熟的標誌是:薛翠芳已屈服了他,他從她的眼神裏能看出來,她的目光告訴他,她和牛曉軍相好已後悔了。她躲著他,足以證明,她有愧於他,或者畏怯他。適可而止,不能把女人逼得太緊,一旦逼急了,說不定,她會故意拉出來一個王曉軍或張曉軍和他對抗。田廣榮恰如其分地把握著這火候。玩人,他有一套辦法。幾十年來,他把鬆陵村玩得滴溜溜轉。膽小的男人玩女人,膽大的男人玩政治。他既玩政治,又玩女人。他玩女人如同玩政治,玩政治如同玩女人。


    在一個下雨天的晚上田廣榮進了薛翠芳的家門。田廣榮一句話不說,看著薛翠芳;薛翠芳驚愕得睜大了雙眼,半張著嘴唇。兩個人都愣了一刻。薛翠芳叫了一聲廣榮,撲上去抱住田廣榮哭了,她的淚水奔湧而出,渾身顫動,哭得十分傷心。原先準備好的話一句也說不來了。她沒有給田廣榮敘說她和牛曉軍相識的經過,沒有指責唾罵牛曉軍。她捶打著田廣榮,嘴裏嚷嚷著:“怪你,全都怪你。”她像舞台上的演員一樣,做出少女狀,做出一副嬌態。田廣榮說:“對,全怪我。”田廣榮明白,這時候,讓男人和女人的下麵說話,比用嘴巴說話更起作用,肉體的交合是彌合男人和女人之間矛盾的最佳方式。他不想聽薛翠芳再說什麽,也不允許薛翠芳再說什麽。他將薛翠芳抱上了炕。長時間沒在一起,兩個人都很賣力,都很認真,都覺得新鮮,都覺得滿足。之後,田廣榮將薛翠芳用一隻胳膊摟住,撫摸著她的裸體,似乎陷入了沉思。


    “你又在想啥?”


    “我在想,我是說出來呢?還是不說?”


    “啥事嘛?你想說就說。”


    “那好呀。我問你,你可知道為什麽我開始不主張你離婚,後來又叫你去離婚?”


    “不知道你耍的是啥把戲?”


    “也沒有把戲,我不叫你離婚,是叫你等我;我催你離婚,是要娶你。”


    “啥時候娶我?”


    “你啥時候想嫁給我,我啥時候就娶你。”


    “現在就想嫁給你。”


    “那就現在娶你。”


    “你是不是哄我?”


    “我啥時候哄過你呀?”


    “你就是把我哄了,我也不知道。”


    “這一次讓你知道,我沒哄你。”


    田廣榮這麽決定了,肯定要這麽做,不過,薛翠芳還是覺得有點突然。她沒有說什麽,摟住了田廣榮。


    窗外,房簷水叮噹叮噹地響著,那不快不慢的節奏比催眠曲更誘人。下雨天才是農民真正的節假日,雨的氣息如同火一樣在房間裏燃燒,那氣息使莊稼人陶醉。田廣榮的欲望又在膨脹,仿佛是雨水滋潤著他。雖然,他已力不從心了,但他還想躍躍欲試。一絲不掛的薛翠芳慵慵懶懶地躺在田廣榮的懷抱裏如同一隻溫順的羔羊。她真的要給田廣榮做婆娘了?田廣榮的這一決定使她既高興又慌恐。好像她脖頸上套了一個大鍋盔,餓極了,還不知道怎麽下口。


    十三


    一九八二年國慶節那天,田廣榮和薛翠芳結了婚。


    馬秀萍在母親再嫁的那天表現出的自然、坦然和對田廣榮的尊敬、禮貌使村裏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讚嘆不已:田廣榮真有福氣,得到了一個賢惠的女人不說,還在半路上拾了一個孝順的女兒。


    晚上,客走人散。畢竟是中年人的再婚,加之田廣榮是村支書,村裏人都知道他不苟言笑,沒有一個人來鬧房。已經有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了,出來進去走動了一整天,薛翠芳已是很睏倦,她懶得去收拾灶房裏的那一攤子,就進了房間。她剛進去,女兒隨之而來了。馬秀萍給薛翠芳說,她要回老家去睡。薛翠芳說:“這就是你的家,回去幹啥呀?”馬秀萍說她還不習慣,等她慢慢地習慣了再說。薛翠芳沒有強求女兒,她叮嚀女兒要把院門關好。馬秀萍說她知道。女兒一走,她歪在炕頭不想動彈了。田廣榮端了一盤涼菜提了一壺酒,進了房間。他一看,薛翠芳已經躺下了,就沒有再打擾她。他將酒和菜放在桌子上,獨斟獨飲。幾杯燒酒下了肚,他放下筷子,捏著酒杯,看著杯中物,眼睛潮濕了:他麵對的這個家如同他下咽的酒,醇香中拌有辛辣。使他心裏覺得溫暖適意的是,他終於把薛翠芳娶進了門,不要說抱著薛翠芳睡覺有多愜意,他下半輩的生活也有人照顧了,他相信薛翠芳能照顧好他。使他痛心的是,兩個兒子以及兒子一家都離開了他,視他如路人。大兒子有好多年不回家了,他的母親下世後,連一封信也沒來過,大兒子對他的置之不理比二兒子的當麵頂撞更令他痛心。他指望虎明兩口能和他好好地過日子,他的指望落了空,這小兩口和他鬧翻了。兒媳走的那天把小孫子也帶走了,一走就是半個月。往昔,他有了心煩之事,回來抱抱孫子,逗著孫子玩一會兒,心裏還能舒展些,現在,連這點天倫之樂他也無法享受了,這是最遺憾的。生活是五香大料,無論缺了哪一味都會覺得淡薄、淡漠。田廣榮喝著喝著,喝出了一種悽愴之感。


    他放下酒杯,走出了房間。


    電燈光把院子裏照得白而發亮,仿佛舞台一樣,有點不真實。秋風在那棵楊樹的樹葉上縱情地躥動著,一片黃葉擦肩而下,落在地上的葉片兒仿佛秋後的螞蚱一樣沒有生機。院子裏沒有拆掉的爐灶和沒有搬走的桌凳麵孔蒼白而漠然。田廣榮走到跟前,佇立了一刻,到前院去,關上了院門,他將院子裏的那隻大燈泡兒也關了,院子裏即刻沉入了黑暗之中。他抬頭看時,天陰沉沉的,不見一顆星星。


    進了房間,田廣榮彎下腰去給薛翠芳脫鞋。薛翠芳腳上是一雙朱紅色的新皮鞋,鞋很合適,惋惜的是鞋帶子比鞋的顏色稍淺一點,仔細看,那鞋帶子跟枯萎的芥糙一樣衰弱,鞋的色澤被陪襯得有點囂張。薛翠芳並沒有睡熟,她坐起來一看,田廣榮表情很憂鬱,問他:“你是咋了?”田廣榮一笑:“高興,真的高興。”薛翠芳抱住了他。她忽視了田廣榮的情緒,幾乎是把田廣榮扳倒在炕上的。兩個人鑽進了一個被窩裏,田廣榮沒有一點兒興致,薛翠芳以為他也睏倦了,沒有再強求他。她哪裏知道,田廣榮在翻弄心事,他翻上來的,是他不願意看見的傷感而愴然的一幕。


    開開院門走進去,馬秀萍吸進肺腑裏的是一縷空曠、寂寥的氣息。她把院子裏和房間裏的燈都打開了,亮光並不能驅除她的孤寂和落寞。在這個院子裏她長到了十六歲,第一次覺得冷淒淒,孤零零。母親雖然和她在同一個街道上同一個村莊裏,她們離得並不遠,但她忽然間覺得母親和她之間有不可彌合的距離,她忽然間意識到母親不再屬於她,而是屬於田廣榮了。田廣榮不是娶了母親,而是從她身邊把母親奪走了。沒有得到過父愛的馬秀萍是在母親的愛撫、嗬護中長大的,母親的情感像大地一樣,她的情感根須深深地紮在母親深厚的情感土壤中,而母親一旦屬於田廣榮,她的情感就會被連根拔走,對此,她有點擔心有點後怕。她對田廣榮之所以覺得陌生,甚至疏遠,也和她對母親的情感的深厚分不開。


    在父親和母親還沒有離婚之前,對於母親和田廣榮之間的曖昧,敏感的女孩兒已經覺察到了,她對這個腦袋碩大、目光冷峻、威嚴高大的田廣榮既尊敬又畏怯,內心裏並不喜歡他。每當田廣榮走進她家的院門時,她就垂下了臉,或者故意摔門跺腳,表示不歡迎。為此,也曾惹過母親生氣。她覺得,田廣榮和她共同爭奪母親,她不能讓田廣榮把母親從她身邊奪走。後來,她發覺,她較量不過田廣榮,田廣榮最終會奪走母親的。為了不叫母親為難,她放棄了爭奪。現在,既然他做了她的繼父,她就應該有一副養女的樣子。在一整天裏,她做得很得體,是為了叫母親高興,也是為了顧全田廣榮的麵子。


    本來,馬秀萍打算在家裏住一個晚上,天一亮就去學校。可是,她在家裏呆不住,家中的靜寂仿佛從角角落落裏生長,長成了一片密不透風的樹林,使她不敢涉足。她一走動,腳步聲格外響亮,房子門,小凳子,所有她動過的物件都跟著起鬧,連她自己的呼吸也清晰可辨。她有點害怕了,害怕孤單害怕寂靜,她走出了院子,鎖上了院門,踏上了通往縣城裏的那條土路。田野上有秋風,有莊稼,有聲音,有使她舒暢的空氣,有能消解她的孤獨寂寞的氣息,一走上田野,她長長地呼吸了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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