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萍。”


    馬秀萍抬起了眼。


    祝永達嘴張了張,卻不知從哪兒說起。


    “你明天還去學校嗎?”


    話一出口,祝永達就覺得,他問得真有點可笑。


    “明天才星期二,咋能不去呢?”


    “我是說,我明天還要去獸醫站學習。”


    又是多餘的話。他去獸醫站學習和馬秀萍有什麽關係?


    馬秀萍一隻手依然挎在書包上,她“哧”地笑了。


    “那你快回吧。”祝永達無奈地說。


    馬秀萍已經走開了,祝永達朝她背身說:“好好讀書,將來考個好大學。”


    馬秀萍回過身來說:“我知道。”


    祝永達不是看見而是感覺到,馬秀萍還了他一眼。馬秀萍給他那一眼時,麵部飛上了紅暈,雙眼輕輕地一笑,垂下了烏黑的睫毛。祝永達緊緊地攥住了自行車的手把。


    祝永達和馬秀萍在村口分了手。


    第二天傍晚,在這條路上,祝永達又碰見了馬秀萍。惋惜的是,她照舊和她的幾個女同學在一起,祝永達無法和她說話。他跳下自行車,一直跟在這幾個女孩兒後麵。在夕陽的餘暉中,他似乎能看見馬秀萍那白皙的脖頸上的汗毛被染成了金黃色,那圓圓的像勺子似的耳輪上的線條柔軟細嫩,尤其是她那輕輕擺動的短毛辮子不住地在他的心中搖盪。他幾次想叫住馬秀萍,卻鼓不起勇氣。他希望馬秀萍能回過頭來看他一眼,可是,一直跟到了村口,馬秀萍也沒有回頭。


    那天晚上,祝永達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閉上眼睛,馬秀萍就在他跟前晃動。她那白皙而滋潤的臉龐,她那小巧玲瓏的耳朵,她那比年齡成熟得多的露出了曲線的身段,尤其是她那害羞時手挎在書包上、低眉垂眼的樣子像電影鏡頭一樣清晰。雖然,有一種聲音在提醒他:她還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可是,另一種聲音卻固執地給他說,是孩子就不能和她說話?就不能和她相見?我一定要把想說的話告訴她,不然,我會被憋死。祝永達睜開眼睛,對著黑夜說。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的情景,祝永達都無法接近馬秀萍。


    到了星期六,祝永達再也克製不住了。因為,就在這天,他的學習結束了。他和馬秀萍在這條路上將沒什麽機會相遇了。在這一天,他就是喊,也要從馬秀萍的同學中間把她喊出來。他的自行車後麵捎著鋪蓋、臉盆和一些書籍。他跟在馬秀萍後麵走了幾步,心中有了主意。他從前樑上跨上了自行車,趕到了馬秀萍她們的前麵。他蹬著蹬著,自行車的車頭一歪,車子連人倒在了路上。他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地去扶自行車。這時候,馬秀萍她們走過來了。


    “秀萍,幫我一把。”


    祝永達按住了自行車。鋪蓋歪在了一邊。幾本書掉在了地上。


    馬秀萍彎下腰去幫祝永達撿拾書本。她的三個同學前邊走了。


    祝永達解開繩索,重新捆綁鋪蓋和書籍。馬秀萍按住車頭,靜靜地看著祝永達。祝永達打住繩子的最後一個結,抬起眼,定睛去看站在他跟前離他隻有一步遠的馬秀萍。他第一次發覺,馬秀萍的眸子是那麽黑那麽亮,馬秀萍的目光是那麽純粹那麽清澈。他似乎覺得馬秀萍看他的眼神裏有信賴有敬意有一種他說不清的很稚嫩的情感。祝永達抓住繩子頭兒的那隻手動了一下,不知怎麽的,又把繩子解開了。他像孩子似的一笑,又去繫繩子。


    這一次,祝永達終於有了仔細看看這女孩兒的機會。他發覺馬秀萍的漂亮就在她的臉龐上,就在她的眼睛上。她的漂亮簡直是神韻,隻在他的心裏。他的心怦然而動。他這時候的感覺仿佛是餓了整整一個春天突然端上了一碗新麥麵,隻是覺得香氣襲人卻無法下筷子。


    “秀萍。”


    馬秀萍把按在自行車上的手取下來,又挎在書包上。


    “你爸還是那樣子嗎?”


    “……”


    馬秀萍之所以沒吭聲大概是不願意提及她的父母親。祝永達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真笨呀!可是,他該說什麽呢?他覺得,他有好多話要和這女孩兒說,卻不知道怎麽表達。他要告訴她,她是鬆陵村最聰慧最美麗的一個女孩兒;他要告訴她,他對她並沒有非分之想,他所要做的就是不能讓任何人折損了這朵花。他有責任嗬護她。如果馬生奇對她再有傷害,我祝永達首先不答應。他要告訴她,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走出鬆陵村,走出這塊土地。他還要告訴她,他將她裝在了心裏,誰也偷不去了。這些話非說不可!


    馬秀萍看了祝永達兩眼, “我先走了。”


    她沒有叫他永達叔。馬秀萍抬起眼,似乎用目光徵詢他的意見。


    “你走吧。”


    祝永達輕聲說。話一出口,祝永達就後悔了,後悔他把準備好的話沒有說出來。可是,他轉念一想,說這些話總得有點由頭啊,他就這麽直白地向一個女孩兒騷情,叫馬秀萍怎麽看他?在她的心目中他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他眼看著馬秀萍走遠了,消失了,才跨上了自行車。該說的話雖然沒有說出來,他覺得,心裏沒有前幾天那麽慌了。


    祝永達沒有回家去,騎上自行車進了大隊院子。大隊辦公室已經亮了燈光,祝永達將自行車在院子裏鎖好,走進了辦公室。田廣榮和馬誌敬不知道在說什麽事情,他剛進去,田廣榮就問他:“永達,學習得咋樣?”祝永達說:“豬牛羊的一般病能對付得了。”田廣榮說:“結束培訓還得多少天?”祝永達說:“今天結束了。”田廣榮說:“那正好,支委開會研究,叫你參加落實政策領導小組。”祝永達說:“落實啥政策?”田廣榮說:“糾正冤假錯案。縣委去年九月就安排布置了,咱南堡公社沒開展,把黨委書記也撤換了,這次是非搞不可。”祝永達說:“叫我幹啥?”田廣榮說:“你和萬良先摸底登記。萬良是大隊會計,底子清著哩,你們查一查,一九六四年‘社教’把哪些地主富農家二次割了‘韭菜’,分了人家多少東西,包括房屋、家具,還有‘文革’中抄去人家的東西也要弄清楚,該退的堅決要退給人家,公社裏派一個工作組協助咱,具體怎麽搞,萬良知道。”馬誌敬說:“咱老是做裝起來又倒下來的事情,早知道今日個要退,當時就不分人家。”田廣榮說:“這是上麵的政策,不能打折扣。咱公社已經晚搞了幾個月,公社黨委在全縣被批評通報,咱再不能拖了。”馬誌敬說:“分人家東西的是咱們,給人家退東西的也是咱們,咱不是被人當猴耍嗎?”田廣榮說:“這就叫解鈴還需係鈴人。咱們這些人直接和老百姓交火,得罪人的事得咱幹,做好人的事就得留給上麵了,有怨氣也得幹工作。”馬誌敬的不理解在嘴上,田廣榮的怨恨在心裏。田廣榮問祝永達聽清楚了沒有。祝永達說聽清楚了,說他這就去找祝會計。祝永達嘴上這麽說,卻磨磨蹭蹭不走,他把自己辦公桌上的那個抽屜拉開又合上,合上又拉開了。田廣榮已經覺察到祝永達有什麽話要說,他給馬誌敬說:“誌敬,你回去喝湯(吃晚飯),明日個晌午咱再開個支委碰頭會,你看咋樣?”馬誌敬說:“那我就先回去了。”馬誌敬一走,祝永達果然開口了:“田支書,我有個事情想給你說一說。”田廣榮說:“啥事?你說呀。”祝永達說:“我要入黨。”田廣榮一聽,不認識祝永達似的看了他一眼,片刻,沒有吭聲。怎麽?田支書不同意我入黨?祝永達仿佛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似的垂下了頭,雙手很不自然地在抽屜裏翻弄。他的心涼了。這句話是他思考了幾個月後才說出來的。入黨對他來說不是興趣所致,而是他重新在鬆陵村站起來的重要舉動。當然,這話他不能對田廣榮說。如果說了田廣榮不同意,他不會強求。他已看得很清,鬆陵村的黨就是田廣榮,田廣榮不同意,他入不了黨。田廣榮吸了幾口煙,很嚴肅地說:“永達,你要入黨,這是好事,是你要求進步的表現。按程序,你要寫出書麵申請來。”田廣榮從抽屜裏取出來一個紅色封麵的《黨章》:“拿回去好好學習學習。”祝永達接過《黨章》說:“謝謝田支書。”田廣榮說:“先不要謝我。安心搞工作,把落實政策的工作搞好。”


    祝永達走後,田廣榮坐在辦公室將祝永達要求入黨的事又想了想,他覺得,他對祝永達的估量不夠,祝永達不是想混一碗飯輕鬆吃一吃的,祝永達是有抱負的。但是,他的抱負再大,沒有他田廣榮的提攜不行。經過這些日子的觀察,他覺得祝永達是能靠得住的,他謹慎、穩當,和他父親一樣,講良心、有智慧。他隻能支持他入黨,妄圖把他關在黨的大門以外是很愚笨的做法。不隻是田廣榮身邊需要祝永達這樣的人。從骨子裏說,田廣榮還是很愛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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