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街道上,祝永達抬頭一看,缺了一牙的月亮安詳地高懸在天空,月光如雨絲一般輕輕地飄落而下,掛在樹梢上,掛在泥皮斑駁的土牆上。街道上沒有一個人。夜聲像月光一樣細緻入微,意味深長。祝永達似乎第一次發覺春天的夜晚原來是這麽美好!他慢悠悠地踏著月光向回走,眼眶裏有點潮濕了。


    祝永達進了房間順手關上了門。他回頭看時,隻見赤身裸體的黃ju芬從被窩裏爬出來,雙腿跪在炕上向前挪了挪,去炕那頭取他的枕頭。黃ju芬將他的枕頭搬過來,和她自己的枕頭並排放在了一起。祝永達一看心裏就明白了,他沒說什麽,上了炕,脫了衣服,躺在了黃ju芬的身旁。


    房間裏靜如銀針,能聽見電燈泡兒發出的光亮聲和從黃ju芬體內逸散出來的芳香、甘美、蓬勃生長的欲望聲。她的呼吸尤其暢亮,跟母親從紡車上抽出來的細線一樣布滿了房間。祝永達要去關燈,黃ju芬不叫他關。黃ju芬將被子撩到一邊:“今夜晚,你要好好地看看我。”他笑了:“我不是沒見過你。”她說:“你啥時候見過?”他說:“天天見。”她說:“我說的是精身子。”是的,四年了,他隻是觸摸過她的裸體,到她的裏麵進入過,除過他第一次解開她的紐扣看了她幾眼以外,他沒有仔細地看過她的裸體,更沒有欣賞過,玩味過。他說:“我不看也知道奶頭長在胸脯上,肚臍眼長在肚子上。”她說:“你一看,就更亮清了,我身上除了奶頭和肚臍眼以外,還有啥東西。”他說:“睡覺吧,改天再看。”她說:“得是嫌我難看?”他急忙說:“不是不是,誰說你難看?”她雖然不是美人胚子,但臉蛋兒確實很耐看,五官擺布得很和諧,很周到。他說:“我看,好好地看你一遍。”他爬起來跪在她跟前目光直直地投向她平躺著的精身子,亢奮地閱讀著她,把她的雙腿併攏,目光順著她那修長的雙腿一直看到了腳指頭。他撩起了被子,要給她蓋上,她伸出手斷然擋住了,她說:“親親我。”他滿足了她,也是為了滿足自己。他從她的額頭一直親下去,一寸一寸向下挪。他沒有抬頭,一路親下去,仿佛能聽見她身體的聲音就來自她那兒,來自生命的源頭:是訴說是掙紮是哭泣是吶喊是歌唱。所有的聲音合在一起,傳達著一個意思:欲望!人是為了欲望而活著的,人有了欲望才有了活下去的動力。祝永達為她的生命發出的最強音而震撼。她的活力來自她的心勁,她雖然是病人一個,但她的心未死,激情尚在燃燒。他抬起頭來看時,黃ju芬已是眼淚長淌了。


    “我真有福氣,真的。”她含著眼淚說。


    “睡覺吧。”


    “不。我高興,我也要叫你高興高興。”


    “我高興著哩。”


    “那是兩回事。我要給你,我很想。”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她捉住他的手,將他的右手按在了那個地方。她的那個地方很濕潤很溫熱。


    “不行,越是高興,越要能管住自己。”


    “我不要你管,要你來。”


    “等以後吧。”


    “不,我不等。我就是今晚死在你身底下,也是活得最好的一個,一點兒也不冤枉。”


    “不要胡說,等我有了錢,帶你去西安看病,你要好好地活著。”


    黃ju芬不再說什麽,她將他攬住,向她身上攬。祝永達一看,她的雙眼放著光,一臉的嫵媚,呼吸急迫,似乎迫不及待了。此刻,他那頑固的理智在洶湧的激情麵前崩潰了,他爬上了她的裸體。忽然他聽見,隔壁房間裏的父親狠勁地咳嗽。他屏住氣息,不再動彈了。靜夜裏,父親的咳嗽分外響亮,跟木椽一樣粗。父親大概還沒有入睡,這時候的咳嗽是不是具有暗示的意思呢?祝永達隻停頓了一瞬間,再一次瘋狂了……


    這是一個騷動不安的夜晚。


    在鬆陵村,沒有入睡的不僅僅是祝永達和黃ju芬,不僅僅是祝義和一家。


    五


    馬生奇家裏的燈光還沒有熄滅。房間裏的燈光跟黑黢黢的廈房上的一雙眼睛一樣,那雙眼睛圓圓地大睜著,目睹著房間裏的三個人。


    靠住房子門蹲著的馬生奇吸了一支煙,沒有扔煙屁股,又續上了一支。薛翠芳坐在炕沿,低垂著頭。靠著木櫃而站的馬秀萍不時地瞟一眼父親,她猜不透父親又將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父親的暴虐常常使她措手不及,有點害怕。三個人都不說話。房間裏的氣氛僵硬而冷漠。這氣氛是馬生奇一手製造的,這氣氛就跟他口中吐出來的煙一樣飄散在房間裏的角角落落,有嗆人的味道。馬生奇將紙菸從嘴唇上摘下來,捏在手中。他橫掃了薛翠芳一眼。


    “你說!叫你說話哩,你咋不說了?嘴叫驢踢了,得是?”馬生奇緊盯住薛翠芳。


    薛翠芳沒有看他。薛翠芳的目光在自己的鞋上:紫紅色的方口條絨鞋幹幹淨淨,幾乎是一塵不染;鞋是她自己做的,很俊樣,穿在腳上挺合適。她彎下腰用手在鞋幫上彈了彈,仿佛馬生奇那不懷好意的目光就沾在她那體麵的鞋上,她必須彈掉。


    “你說秀萍是不是我的女兒?”馬生奇重複著白天的話題。


    “你說娃是誰的,就是誰的。”


    “是我的女兒,他田廣榮就不該管那麽寬,他還說要找我們的局長,他找去,看局長把我的咬得了嗎?”馬生奇顯得很兇。


    “你那麽惡,局長把你能咋樣?”


    “你以為我怕誰,得是?”


    “我知道你誰也不怕,你鬧去。”


    馬生奇站起來,向薛翠芳跟前逼了一步,他將沒有吸完的紙菸扔在腳地。薛翠芳打了一個嗬欠,她褪掉鞋,準備上炕去睡覺。還沒等她把腿屈上去,馬生奇一把拽住了她。馬生奇的腳踩在薛翠芳的一隻鞋上,體麵而幹淨的條絨鞋被他踩出了一個髒印兒。她的另一隻鞋被馬生奇一腳踢翻了,那隻鞋可憐巴巴地趴在炕牆跟前,鞋底朝上,線條分明的鞋口看不見了。


    “你沒說亮清,就別想睡覺。”


    “叫我咋說?秀萍不能退學,我就是這話。”


    “秀萍,你說。”


    馬生奇將目光轉向了女兒。馬秀萍未開口,眼淚先流下來了:


    “我不念書也行,你不要再欺負我媽了。”


    “啥?你說啥?是我欺負她,還是她欺負我?我馬生奇娶婆娘是為了叫她跟別人睡覺嗎?啊?”


    馬生奇的右手在炕邊上連續拍了幾把,他冤枉得簡直要跳崖要殺人。


    “你不要滿嘴胡說,我跟誰睡覺來?”


    薛翠芳用一隻腳將扣在炕牆跟前的鞋撥正,又穿上了鞋。鞋被馬生奇弄髒了,她顧不上彈鞋上的土。


    “跟誰睡覺?你還來問我?跟田廣榮睡覺來,跟馬英年睡覺來,跟田玉常睡覺來,你以為我不知道,得是?”馬生奇漫無邊際地給薛翠芳張揚壞名聲。


    “走走走,咱去找田支書對質。”


    “你還有臉去對質?走就走。”


    馬生奇一把拽住了薛翠芳的領口,將她拽出了房間。他順手摘下了掛在廈房簷牆上的一把鐮刀。馬秀萍跟在父母親後邊,走了出來。


    “我今日個要把田廣榮的老二割下來餵狗,看他還胡日不胡日?”


    不知為什麽,馬生奇一口咬定田廣榮睡了他的女人。如果說因為田廣榮常來他家調解,這個理由根本站不住腳;如果說他隻是一種感覺,這個感覺毫無根據。薛翠芳覺得馬生奇出口傷害田廣榮是舉足輕重的事情,田廣榮不是輕易可以誹謗的,假如鬧到田廣榮那裏去,鬧出個事來怎麽辦?馬生奇的脾氣她知道,他一旦耍起二桿子什麽話也敢說什麽事也敢做。薛翠芳有點害怕,她站在房簷台底下不動了。馬生奇不丟手,一拉一扯,將她硬向院門跟前拉。薛翠芳極力去掰馬生奇的手。馬生奇的手緊緊地抓著薛翠芳的領口不放。薛翠芳叫馬生奇放開手,馬生奇死不鬆手,扯得薛翠芳腳步踉蹌,身子站也站不穩當。她的一隻鞋掉在院子裏,翻了個過兒,顏色很飽的鞋麵兒上塵土斑斑,鞋尖對著後院,鞋口如同張開的嘴巴,喘息著。馬秀萍一看,急了,撲上去,抱住了父親的腰。她哭著說:“爸,你們不要鬧了,我不念書了,我去做小工。”馬生奇向前一摔,沒有摔脫馬秀萍,由於薛翠芳被他緊揪著不放,隨之倒向了他,三個人同時撲倒在院子裏。他們滾成了一團。馬生奇先爬起來,右手還緊握著鐮刀。他不再去撕扯薛翠芳,一腳將薛翠芳蹬開,去開院門。薛翠芳爬起來,攆上來,抱住了他:“你在家裏咋鬧都行,不要去惹田支書,他的大拇指頭比你的腰都粗,我們惹不起他,還要在他手底下活人哩。”薛翠芳懇求馬生奇。馬生奇大了嗓門吆喝:“他是村支書,就該睡我的婆娘?啊?”薛翠芳哭了:“人家田支書清清白白的,你不要胡咬了。”馬生奇用鐮刀指住薛翠芳:“他沒有日過你,我就不姓馬了,那些當幹部的沒有幾個好,我知道。”他在家裏啥話都敢說,見了田廣榮他恐怕連個響屁也放不出來。薛翠芳哭著說:“你就饒了我們娘母倆吧,我沒有臉,秀萍還有臉哩。”這時的馬生奇哪裏還顧及妻子和女兒的臉麵?他用一雙大腳在妻子和女兒的自尊上隨意地踩踏,似乎踩得越狠他越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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