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個咋回來得這麽早?”


    “還沒到放學時間哩。”


    “那你咋提前回來了?”


    “是我爸把我叫回來的。”


    “他叫你幹啥呀?”


    “他不叫我念書了。”


    “他人呢?”


    “等一會兒就回來了。”


    “不行,我去找你田叔。”


    “媽——”馬秀萍說,“田支書又不是咱的家長,你找他幹啥呀?”


    馬秀萍覺得,他們家的事和田支書無關。不知道為什麽她不情願叫田支書介入父親和母親的感情糾葛。對於鬆陵村人都很尊敬的這位村支書馬秀萍並不喜歡,而且有幾分討厭,討厭他說話時居高臨下的態勢,討厭他那冷漠得如同石頭一樣的麵孔,甚至討厭他那碩大的腦袋和禿了的頂。


    “我不找他,找誰去?他是村支書,就該管。”


    薛翠芳放下沒有擇完的菜,抬腳出了院門。她走得有點急,邁出的步子並不大。她的雙腿修長而勻稱,三十三四的年齡了但身材很端正,隻是雙肩稍微有點向下滑。走上街道,薛翠芳故意挺了挺胸,麵部的慍怒也打掃幹淨了。


    薛翠芳走進田家院子的時候,田廣榮正在房簷台的石頭上十分起勁地磨一把鋤頭,鋤頭和石頭相摩擦發出的響聲緩慢而粗糙。他磨鋤頭不是為了使用起來方便,他在磨鋤頭中想心事,手臂的動作是機械的,思維卻十分活躍。他的身材並不魁梧腦袋卻很大。隻要他沒有入睡,禿了頂的腦袋就處於思索狀態。一個嶄新的,他尚不能接受的局麵已經出現了,農村裏不講家庭成分不講階級鬥爭就是一個信號,這樣一來,他手中就缺了一件管治村裏的法寶。本來,對那些“黑五類”們,他出大聲唬幾句他們就乖覺了,可是,現在,他不能隨意支使他們、隨意訓斥他們了。他是從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鬥爭中走過來的,現在不鬥了,他的村支書將怎麽當呢?使他窩火的是他有看法也隻能裝在心裏,嘴上必須有擁護的言詞,必須用行動來表示。他打算在“社員”成分中發展幾個黨員,以作表示。祝永達是他物色的第一個對象。他“欣賞”祝永達,並不是因為祝永達有非凡的才能,而是因為祝永達溫和,收斂著個性。盡管,他自己富有個性,卻不喜歡、也不願意接納有個性的人。他身邊的人隻要聽話、好使喚就行了,他不需要比他強的人。要鞏固他在鬆陵村的地位就要不斷地培植新勢力,這個勢力集團中需要田水祥那樣的二桿子貨,更需要祝永達這樣的能贏得人心的很乖覺的人。他把祝永達作為“培養”對象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當時,他還沒有覺察到祝永達的綿裏藏針。


    薛翠芳進了院門,他沒有察覺到,依然專心致誌地思考著,直到薛翠芳走到他跟前連喊了兩聲田支書,田廣榮才停止了磨動。田廣榮舒展了濃而粗的眉毛上下打量了幾眼薛翠芳,叫她去屋裏坐。薛翠芳說她有事找他,薛翠芳簡略地說了一遍她的“事”。田廣榮一聽,就躁了:


    “馬生奇咋能這樣?”


    “你去勸勸他,不要叫他給娃使瞎心。”


    “勸他?要是在前兩年,我早叫民兵小分隊把他捆起來了。你先回去,我等一會兒就來了。”


    馬生奇回到家裏時,田廣榮已坐在院子裏等他回來。馬生奇隻掃了田廣榮一眼沒有理他徑直朝房間裏走。田廣榮攔住了他:


    “你不叫秀萍念書了?”


    “不叫她念了。我給縣建築隊說好了,叫她去幹小工。”


    “你是胡弄哩。娃那麽小,能幹小工?”


    “我像她那年齡給互助組裏犁地哩。”


    “不行,要叫娃念書。”田廣榮的口氣很強硬。


    “我沒錢供她。”


    “你不供,鬆陵村掏錢供。”


    “你們掏錢供好了,還和我說啥?”


    “我說你是一腦子糨糊。你就沒看看形勢,形勢不一樣了,現在不講成分了,連馬子凱那樣的人也給‘摘帽子’了,人人都扯平了,咱貧下中農的娃們不念書,還能像你一樣當上國家幹部嗎?”


    對國家形勢什麽的馬生奇不感興趣。他覺得田廣榮扯得太遠,他不叫馬秀萍念書是因為他不能白白花錢供養野漢的孩子,就這麽簡單。


    “這事說定了,你不要胡來。你要是胡來,我就去縣衛生局找你們的局長。”


    對於馬生奇這樣的人來說還怕局長嗎?他之所以答應田廣榮是為了叫他趕快走出他家的院門,他不願意和鬆陵村的這個“山大王”費口舌。在他的心目中,田廣榮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山大王”。


    田廣榮剛一走,馬生奇一腳將他剛坐過的凳子踢翻了。他火燒火燎地走到灶房門口,朝正在做飯的薛翠芳罵道:


    “你動不動把田廣榮叫來,得是嚇我哩?田廣榮是你爸還是你爺?”


    “他是村支書。我叫他來評個理,叫錯了?”


    “我還以為他是把你×翻了的野漢?”


    “你滿嘴胡說。”


    “你沒叫田廣榮×過,我就不姓馬了。鬆陵村幾千口人,哪一家沒點事?誰能把他請得動?你一叫,他就像孫子一樣來了?你說這為啥?”


    薛翠芳連和麵的手也沒洗。她從灶房裏出來,又要去找田廣榮。馬生奇不僅冤枉了她,連田支書也冤枉了。馬生奇一把抓住她的領口掄起拳頭就要打。不要看他在薛翠芳跟前硬八分,他是嘴硬尻子鬆,在田廣榮麵前他順溜得跟長蟲一樣,他不敢去麵對鬆陵村的這個“山大王”。馬秀萍從房間裏跑出來擋住了馬生奇。她說:“你們不要鬧了,我不念書還不行嗎?”馬生奇一把推開了,說:“好啊,隻要你不念書就行。”馬生奇瞪了幾眼,回房間去了。


    三


    祝永達從鬆樹底下回來在街道上碰見了馬子凱。老漢是高個子,臉上的皺紋深刻而明朗,沒有糊塗相,他的腰板挺得很直,一副不屈不撓桀驁不馴的派頭。前幾年,生產隊長田水祥常常派祝永達去五公裏以外的雍山裏做活,在空寂恬靜的深山裏,在和馬子凱共同勞動的日子裏,祝永達對這個“地主反革命分子”有了深刻的了解,知道他是鬆陵村乃至鳳山縣一位很有修養的文化人。馬子凱豁達開朗從不沮喪,連一聲嘆息也沒有。祝永達暗暗地佩服馬子凱的堅韌和頑強。那時候,馬子凱就勸他不要丟掉書本。當時他想,學校早已給“黑五類”關上了門,讀書有什麽用呢?剛從學校被趕回農村,他潛心學過醫學,立誌要做一名匡世濟人的醫生。一九七○年大隊裏要成立醫療站,他去找田廣榮,說他要做赤腳醫生。田廣榮等他說完後站起來手一揮刀截一般吐出了兩個字:“不行!”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問鬆陵村這位至高無上的官人:“為啥不行?”田廣榮冷笑一聲:“你還問我為啥?你就不想想?赤腳醫生關係貧下中農的生命健康,把這權力交給地主的娃,貧下中農能放心?”他一聽,心冷了。事情沒說成田廣榮還訓斥了他一頓,就在那一天,田廣榮很冷酷地對他說,回去掂量掂量,你是瓦盆還是瓷器?回到家,他將學過的所有課本、醫學書籍和讀書筆記全塞進了炕洞,點上了火。他發誓,不再和書本打交道。馬子凱給他說,你不要把自己當作瓦盆賤賣了。活人的路長得很,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千萬不敢自己毀了自己。其實,還不到三十年,他的命運就有了轉折。


    “永達,你幹啥去哩?”馬子凱站住了。


    “到地裏去走了走,你得是出門去呀?”


    “我到縣文化館去,韓館長捎話叫我哩,你捎啥東西不?”


    “不,你快去吧。”


    馬子凱邁出去的步子堅定有力,精神麵貌煥然一新。祝永達能理解老漢的心情,他像孩子一樣不掩飾自己的高興。他被真正“解放”了,不再是狗地主。祝永達從麵部讀出了老漢“重新做人”的喜悅。


    祝永達剛回到家裏,他的父親祝義和拿著一棵泡桐樹進了院門。父親說,這棵泡桐是生產隊栽畢剩下的,他覺得撂了可惜,就拿回來了。祝永達一看,樹的根係雖然不太好,但他知道,肯定是能栽活的。他拿上樹苗,去後院裏挖坑。父親跟著來到了後院。父親的興奮在神情上在一舉一動一聲咳嗽一聲嘆息中。他似乎極力在掩飾被“解放”了的心情卻掩飾不住。祝永達已經把坑挖好了,父親把樹苗捏住,還在愣怔地看著。祝永達叫了一聲爹,祝義和才將樹苗墩在了坑中。祝永達將土填進坑裏,掄起钁頭,用钁頭蓋在坑中狠狠地砸。他仿佛要把他的過去他的不幸和屈辱全埋進一個坑中用土填平、砸實、砸牢。再來一钁頭,再砸一钁頭,再給一钁頭!钁頭蓋發出的響聲渾圓而沉重。土地被钁頭震動得發出了語焉不詳的聲音。他畢竟“社員”了,他要像“人”一樣在鬆陵村活下去,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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