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檸看著蘇幕近在咫尺的臉,她如今被鎖在了自己的肉身裏,能看能聽能思考, 卻不能動不能說話不能做表情——完全就是個活死人的狀態。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一陣風將她送回了自己的身體,可是她已經操縱不了自己的肉身了,甚至連讓它睜開眼,她也做不到。


    蘇幕還在側頭看她,若是往日,葉檸一定不敢和他對視, 因為他的目光太深太暗太讓人琢磨不透,給人一種莫名的壓力。


    但現下她知道蘇幕看到的隻會是一具不會醒來的身體, 看不到她此刻和他四目相對的樣子。


    大膽的對上他的眼睛,葉檸發現他的眼裏多了一些她以前沒發現的東西。


    譬如,迷茫。


    她不知道他在迷茫什麽,印象中, 他的目標一直都很明確堅定。


    蘇幕看著她的方向,蒼白的臉上表情奇異,似乎陷入迷途,良久——“難道我錯了嗎?”


    宗山雨提醒過他曆史不可改變,可他卻還是出手了。


    原來這就是懲罰。


    他自嘲一笑,忽然撫上她的臉,低低說了一句,“我不殺他們了。”見她一絲反應都沒有,他整個人傾身過來,吻住她的唇,低聲道:“你醒醒吧,睡得還不夠嗎?”


    鏡無月有些尷尬的移開眼,見他還是旁若無人的樣子便咳了兩聲出去了。


    葉檸能感受到他吻過來時溫熱的吐息,卻無法感受到唇上的觸感,她睜眼看著蘇幕,有些驚訝——雖然他看起來還是一副表情清冷的模樣,但話音間的溫柔已經顛覆了往日涼薄的表象。


    他真的這麽在意她的生死嗎?還是隻是因為言靈咒?


    她下意識看向他右手的手掌,卻一下子驚呆住了——視線中滿是細密的傷口,一道接著一道,仿佛是被極細的東西勒入血肉,整個手掌幾乎都要被切斷。


    葉檸當然知道這些傷是怎麽造成的——弱水之下,當他抓著她浮上水麵時,她就該想到的,弱水沒有浮力,人若跌落下去便如同墜入深淵,蘇幕下來拉住她時,右手當時便應該是纏著那些鎖鏈,鎖鏈的盡頭連接著弱水之岸,他才能把他們兩個人一起拉上去。


    但這樣的傷,一定很疼吧?


    上岸之後卻見他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記憶中好像有過相似的場景,她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死人樹編織的幻境裏,她當時似乎被引誘著跳了崖,他也是這樣跳了下去,一手拉著那些鎖鏈,一手將她抱在懷裏。


    落下地麵時,滿手的血。


    為什麽那樣印象深刻的事情,卻在出了幻境之後漸漸在記憶中模糊呢?葉檸想了想,緊接著便有更多的畫麵在眼前攤開了,她眼睫輕顫,幸而他看不見。


    他還在閉著眼吻她,然後一字一句的問,“你打算什麽時候醒?葉檸,給我個期限。”


    回應他的當然隻有靜默。


    她凝視著他皺眉的表情,忽然覺得自己錯了。


    一直都以為他對她隻有原始的欲-望,並沒有什麽情分,她也以為自己隻是因為他身上有蘇念的影子所以才會陷落進這張情網裏。


    分明全錯了。


    可惜她意識的太晚。


    有些事情往往是一念之間的衝動。


    她已經死了,就算元神被他從弱水之地帶回來,依舊不能回到以前的模樣了。


    蘇幕放開了她,表情忽然變得淡漠,“我知道你回來了,你根本就是不想醒,對嗎?”


    葉檸眼皮一跳,隻覺得有苦說不出。


    他的手撫上她的腰,那卷藏於劍鞘的畫軸被他找了出來,“我說過什麽,你還記得嗎?”他慢慢將畫軸攤開,凝視著畫作,低眉淺笑,“你不醒,我會燒了它。”


    葉檸有些慌了——她藏得這樣隱蔽,怎麽就被他找到了。


    伸手想將畫軸拿回來,卻發現隻是徒然,她努力的想和這具肉身重新契合,但根本無濟於事,這具身體壓根就不受她思想的調配。


    畫軸上幾乎是瞬間便傳來一個少年弱弱的哭聲,“別燒我……求求你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害怕,“姐姐明明說過你是個好人的……”


    葉檸被他急中生智的說辭弄得哭笑不得,她什麽時候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她是這樣說的嗎?”蘇幕垂眸撫摸著已經變濕的紙麵,笑容卻凝固了,好似被人戳到了什麽痛處,“你撒謊。”


    少年的聲音又弱了幾分,“我沒有——”


    蘇幕的臉上浮起冷笑,“她明明覺得我罪孽深重,怎麽會對你說我是個好人?”


    葉檸在旁邊聽得愣住了,她不記得什麽時候對他說過這句話,雖然她確實是這麽想的。


    少年也愣住了,顯然沒想到自己隨口說的謊言就那麽被戳穿了,愣了一秒之後再次無所適從的小聲哭起來,帶著深深的恐懼——“我錯了,求求你,別燒我……”


    ‘唰’的一下將畫軸卷起隨手丟在榻上,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說了那樣的話,她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連根手指都沒能抬一下。


    難道她真的回不來了嗎?


    葉檸在榻上第一次瞧見他露出了落魄的表情。


    ……


    無回城沒有白天,不知歲月,葉檸也辨不清時辰,她在這裏似乎呆了很久,蘇幕休息時會躺在她的旁邊,就隻是躺著而已,他睜著眼也不睡,要麽看著她,要麽看著頭頂。


    隻有一次例外——他似乎喝了酒,然後砸了殿上的夜明珠,殿中一片漆黑時,他赤著腳踩過那些碎片鮮血淋漓的上了床榻,低頭,指尖扣上了她的脖頸。


    然而還沒有用力便又鬆開了,然後他俯身吻她。


    她嗅到他唇間醇香的酒氣,恍惚間也有些醉了。


    他在耳邊一直在說些什麽,語氣怨毒,葉檸隻聽到了零零碎碎的幾句,“你贏了,葉檸,現在滿意了嗎?”


    “我答應你不殺他們了。”


    “你最好這輩子都別醒……”


    這樣的語氣讓她有種如果她真的醒過來,他一定會狠狠報複的錯覺。


    然而等他第二日酒醒起身的時候,他又會恢複成那個冷靜淡漠的蘇幕,似乎前一晚什麽也沒有發生,她隻是看到了一個幻像而已,就連地麵上那些夜明珠的碎片,也早已被侍女收拾幹淨,一點痕跡也沒有。


    鏡無月來過幾次,似乎也不敢多說什麽,隻是看著她歎氣。


    蘇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殿中翻看那些羊皮卷,也不知道在那些古老的文字裏找些什麽東西,但他每天都會出去一小會兒,她不知道他出去是做什麽,隻知道他回來的時候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變成植物人了。。。qaq。。這段劇情我要過快點了。。。燈燈君今天感冒了,下班後去輸了個液,更新遲了哭唧唧。。。


    ☆、白骨無名


    哪裏不一樣了呢?


    她說不清。


    但總覺得這個變化有點熟悉。


    蘇幕坐在榻前看書的時候, 她就看著他的眼睛, 有時候他的目光雖然落在手上的書卷上, 眼神卻是空的,葉檸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之前很多次夜裏, 殿外還會傳來他的琴音, 她知道蘇幕擅琴,但卻無法從那時而疾風驟雨, 時而泉水叮咚的琴音裏窺見他的內心。


    直到有一夜琴弦似乎斷了, 外殿便再也沒有傳進來過琴音。


    他每天都會一絲不苟的整理她的遺容,表情平靜,眼底卻壓著暗潮。


    後來她無意間看到他手上的書, 才發現他在研究邪術。


    葉檸越來越不安, 總怕他做出什麽瘋狂的事來。


    她想醒來,於是用盡了方法想讓自己重新掌控這具身體,但夜以繼日的努力,這具身體依舊什麽反應都沒有,她一次次嚐試,一次次失敗, 最後心神俱疲。


    直到蘇幕最後一次出去的時候,葉檸發現自己的腳能動了。


    然後是, 身子,頭。


    她幾乎是透支所有意誌才勉強坐了起來,然後搖搖晃晃下了床榻,侍女看見她臉色慘白雙目無神的往外走時, 皆嚇得麵上血色褪盡,四下奔逃,“天哪——鬼啊!”


    艱難地往前挪了幾步,她終於低頭——光可鑒人的冰藍色地板上印出她的倒影,她看到自己正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往外走,麵部蒼白,表情僵硬無比,確實很像個鬼。


    沒有理會侍女的尖叫和奔走,她繼續往外走,走到殿門口時卻撞到了一個人。


    “葉姑娘醒了?”來人被他撞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語氣平淡道:“還真是可喜可賀。”


    對方戴著麵具,但聲音似乎很熟悉,葉檸想了半天,終於想起這聲音和星水雲庭裏帶走風間笑的那個哥哥似乎是一模一樣的。


    “……”她張了張嘴,卻似乎說不出什麽話。


    “沒關係,我受人之托來看看你。”息重羽對她的莽撞毫不在意,隻忽然伸手在她眉間一點,道:“葉姑娘想報仇嗎?”


    葉檸抬起頭看他,似乎有些迷茫,“……我……自殺。”


    聽出她的意思,息重羽不由冷冷一笑,“我知道你是自殺,但若不是蘇幕用那些人的性命逼你,葉姑娘怎麽會淪為這副模樣?”


    葉檸扯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是在苦笑。


    息重羽不以為意,話鋒一轉,“葉姑娘這麽著急是要去哪裏?”


    葉檸不再看他,擦過他的肩緩緩走過去,“找……蘇幕……”她喃喃,說起話來似乎有些呆板,“他……想看我……醒過來。”


    息重羽倒也沒攔她,“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


    葉檸站住了步子,“哪兒?……你知道?”


    息重羽走到她的身邊,“我可以帶你去見他。”


    葉檸當下就皺了眉,明顯有些警惕,“你……為什麽……幫我?”


    “我並不想騙你。”麵具下傳來他略帶冷意的低笑,他湊近她道,“因為他想殺我妹妹。”頓了頓,“所以我今天要取他的命。”


    葉檸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他,“不……他已經答應了我……”


    “知道我為什麽會出現在無音殿嗎?”息重羽打斷了她的話,“因為蘇幕今天來求我,他以為你這輩子都醒不了了,翻遍古籍也沒找到辦法,所以可笑的來求助我的傀儡術。”


    “我好心的告訴他傀儡和活人並不一樣。”


    “但他說隻要能看你睜眼,能聽你說話便夠了。”


    “我告訴他養一隻別人做的傀儡很危險。”


    “沒想到他回答我說後果自負。”


    “你說這種機會,我若不用來除掉他,豈不是白白浪費?”


    “他若再多等一天就好了,你就能在他眼前醒來,他也不必求我了。”


    息重羽一口氣將這些話全部說了出來,葉檸早已愣在了遠處,臉上一絲血色也無,發白的唇微微顫抖,“別殺他……他已經答應了我……不會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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