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之前, 白色大理石最中央的封印大陣尚還完好無損的立在那裏, 隻是上麵洋洋灑灑了無數黑色的濃稠液體, 微微散著腐臭的味道。


    蘇念右手握著的黑色長劍還在不斷滴血,而周圍的幾個空洞洞的封印之中, 已經沒有了曾經棲身其內的生靈。


    “還好毀的不是最中間的那個。”——不然的話, 她大概撐不到他趕來吧?臉上的殺氣猶自濃烈彌漫著,蘇念輕輕喃喃了一句, 不動聲色的用絲帕擦幹淨了寒芒四溢的劍刃。


    迅速處理完一切後, 他便健步如飛的往回趕,隱隱有些擔憂她的傷勢,隻是路過北苑花園廊道的拐角處時, 他的腳步卻突然生生頓住——對麵高高的月季旁邊, 地上掉落了一件屬於女孩子的外衫——赫然是葉檸的。


    輕輕地撿起來凝視了片刻,蘇念的目光陡然深邃起來,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她昨晚應該是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所以才會驚慌失措的跑到禁地裏去想要救他吧?


    實在可笑,她那樣小,自己都還是一個毫無防禦之力的孩子, 為什麽總是喜歡做些多餘的事情來連累她自己?


    …………


    也許是葉家少主此次的傷勢過於凶險,葉沉竟連著三日都在北苑的藥房裏閉門不出, 來替葉檸療傷,但也仍舊不見葉檸有醒轉的跡象。


    第四日的傍晚,她的大伯父拚著險些喪命的代價,從百吳郡的幻夜森林裏帶回來了幾株蛇仙草。它以專門壓製魔靈造成的傷勢成名。葉沉心有歉疚, 卻也隻得接了過去讓自家女兒用。


    三個時辰後,蘇念悄無聲息的站在了門外,卻恰巧聽見了裏麵微弱的動靜。盡管細若遊絲般的幾不可聞,他還是聽清了她說的那兩句話。


    仿佛再也沒有辦法選擇無視,他的身子僵在了深沉的夜色裏。


    “他們胡說……破壞封印的,不是蘇念。”


    “不是他,那是誰?”


    “是……”葉檸本想實話說的,卻看見站在一旁的大伯父的臉,蒼老而內疚——他應該是知道的吧?


    哎。


    “……是我不小心。”她到底沒忍心。


    往後的幾日,她都是在片刻的清醒和長時間的昏睡中度過,腦子裏時常是一片混沌,意識紊亂。她不記得究竟都有誰來看過她,隻是再一次醒來後微微能記起上一次的一些對話。


    “為什麽不跑?”半夢半醒中,一個淡漠的聲音問她。


    “什麽……”她近乎夢囈的模糊答了一句。


    “在禁地的時候。”聲音的主人出奇的有耐心,一遍一遍問她。


    的確,以她身負上神之力的修為,就算反擊不過,卻也還不至於無法逃離吧?也難怪會讓人生疑。


    “因為我沒辦法禦風啊……”意識似乎清醒了些,她微微睜了睜眼,毫無防備的看著床前坐著的少年,就這樣聲音微弱的將自己最致命的弱點暴露在他的視線裏。


    過去了很久,久到她險些又要昏睡過去,床前的人才低聲問了她一句,語氣有些奇異,“你……怕高?”


    “嗯……”她已經完全闔上了眼,下意識的低低答了一句,腦子便就再一次的陷入了混沌,因此也沒有聽見床前坐著的人向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你不能有怕的東西。”


    ……


    轉眼便又是半個月一閃而逝,她的傷勢終於稍稍好了些,可以自己下床榻走動了。她其實很想去看看蘇念,因唯恐他被父親遷怒到,所以這多日來竟是問也不敢多問一句。於是她下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晃晃悠悠的從藥房密室裏出來,漫無目的的在北苑外裝著散步的樣子走來走去,也不許侍女攙扶。


    穿過東苑前廳的時候,她隱約聽到了她父親怒斥的責問聲,當下竟不由心神一緊,急忙趕了過去。期間不小心扯動到了身上不少的傷口,疼的她不斷倒吸涼氣……然而,等趕到前廳門口時,她偷偷朝裏瞥了瞥,卻是大吃一驚——前廳的地板上跪了一個人,卻並不是蘇念。而是她的那位堂兄,葉淮。


    “說。”堂上端坐著的,赫然就是葉家的家主兼她的父親,葉沉。他此刻的臉色極差,連帶著嗓音裏都是低沉而隱忍的怒意。


    “叔父,我——”地上跪著的少年公子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正想要出聲解釋,卻被堂上坐著的人生生打斷。


    “不要叫我叔父!你父親已經全部與我說了,你若不據實說的話,我也隻好將你從族譜裏除名。”毫不留情的一句話,斷了葉淮所有的念想。


    她站在門外不由掩嘴,生怕叫出聲來——雖然知道事情嚴重,卻也萬萬沒有想到竟嚴重到這個地步。


    再一次偷偷朝裏瞥了瞥,她發現蘇念竟也在裏麵。隻是他一個人站在背光的角落裏,看不清他臉上是什麽表情。


    “還有兩個人。”她正猶疑著,便見蘇念微微向外走了走,她甚至可以看見他嘴角噙著一絲明顯與年齡不相稱的輕蔑冷笑,“你該知道由別人說出來,和自己說出來有什麽不同……”


    “我……”聽到身後陡然響起的冷漠聲音,葉家公子的身軀抖了抖。不由想起了那天夜裏他對自己說過的話,“我不是葉家的人,所以,葉家的戒條對我沒有用。”言語之間散布的殺念再明顯不過,竟讓他一貫高傲筆直的脊梁生生彎了下去,不得不做出了妥協的姿態。


    “是侄兒一時鬼迷心竅,想要找蘇念一決高下,結果、結果不小心弄壞了禁地的封印……事後,侄兒又怕被重罰,才想要嫁禍給蘇念的,豈料、豈料少主竟會跑過去……”葉淮依舊跪在原地沒有抬頭,僵硬的辯解了一句,“侄兒實在不是有意讓事態發展至此的……”


    “住嘴!”早已知曉其中真相的葉沉驀地抬手,眼裏翻湧出濃濃的失望和怒意,幾乎是毫不猶豫的下了令,“我往日隻當你過於驕縱,不想你連謀害性命這等事情都做得出來!霧影,雪風!把他給我帶到地牢去,以後都不必再放出來害人了!”


    一語既出,很快便有兩位身著勁裝的男子應聲從暗處出現,將地板上跪著的男子強行托起,“公子請……”


    “叔父,侄兒知錯了!還請饒過侄兒這次——”葉淮急急大喊,跪地不起,“侄兒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拖下去!”葉沉一揮廣袖,沒有半分猶豫,便看著不斷在地上叩頭的葉淮被強行扯起,向門外拖去。然而,那兩名勁裝著身的男子在走到門外時竟然微微停了一停,而後向著門外一側恭敬的躬下身去,“少主。”


    廳內的葉沉連同蘇念聞言皆是一怔,而後便將目光掃了過去。


    “爹……”知道再也躲不過,她將小小的身子藏在門外,隻將腦袋伸了進去,低低出了一聲,有些不安的瑟縮了一下。


    “進來。”洛葉沉的臉色稍稍緩了緩,朝她招手,“怎麽不在房裏好好養傷?下個月就是神啟試煉了,你是想要去送死麽?”


    她聞言一陣沉默,不知該怎麽回答。


    見她慢慢走進來,蘇念站在一邊沒有說話。然而目光卻順著她蒼白的臉緩緩下移,最終定格到她的左肩上。突然間,仿佛看到了什麽刺眼的東西般,他微微蹙起了眉——她的左肩處,幾條細密的殷紅從外衫上滲了出來,她卻仿佛沒有察覺到,甚至有些茫然的回望著他。


    葉沉顯然也看到了,原本就不好看的臉色瞬間便更加陰沉,卻絲毫沒有影響他迅捷的動作,“蘇念,去請一下徐長老。”


    她的腦袋還在發脹,腳步也虛浮的不成樣子,然而還沒有聽明白對方說什麽的時候,她已經被父親攔腰抱起,而後不遠處就傳來蘇念的聲音——“好。”


    ☆、探望


    徐長老是葉家最精通醫理的人, 這半個月來, 一直就是他負責照顧葉檸的傷勢。


    她半躺在床榻上, 模模糊糊的就聽見了徐長老回稟葉沉的聲音,“家主先不用著急, 隻是傷口裂開了, 敷些藥就會好。不過少主一直高燒不退,卻有些麻煩, 老朽雖然可以保少主無恙, 隻是……”


    “隻是什麽?”


    “幻夜森林裏的神啟試煉恐怕少主不能如期參加了……”徐長老躬下身去,如實回答。


    “算了,她的身體最要緊。”葉沉似有些遺憾的微微歎了口氣, 道:“我去通知一下其餘幾個神啟世家, 商量一下,看試煉日期可否能稍作延遲。”


    “如此甚好。”徐長老略作沉吟,朝葉沉拱了拱手,道:“少主這邊還請家主放心,少主吉人天相,又有上神之力護佑, 定會相安無事的。”


    “嗯。”葉沉點點頭就要跟出去拿藥。


    “爹爹……”卻見因為發熱而臉頰通紅的女童低低朝門外喚了一句,接著便向自己的方向伸出手, 試探道:“神啟試煉……能不能讓蘇念和我一起去?”


    “為什麽?”


    “這個……”


    她總不能說,留他在家裏,隻怕堂兄還會繼續找他的麻煩吧?而且一去就要一兩個月,這麽長時間都看不到他人, 這怎麽能行。


    葉沉盯著自己的女兒看了半晌,見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雖然有些詫異,但轉過頭看了看表情淡漠的蘇念時,卻也不疑有他,思慮了半天微微點頭應承下來,“蘇念身手很不錯,他陪著你去,我倒不怎麽擔心了。”


    “真的嗎?這可太好了。”若不是她躺在床上正燒的昏沉,想必她已經要跳起來了。


    “你休息吧。”葉沉掖了掖她的被子,去忙了。


    徐長老也要去研究醫方連帶著還得配藥,一屋子的人登時便隻剩下了蘇念和她兩個人。


    見那道黑色身影也要跟著出去,她連忙喊住他。


    微仰著頭看著天花板,視線仍然微微有些發黑,她一反常態的沉默下來,忽然低低問了一句,“你一直在這裏是不是?那你有見過我的娘親……她來看過我嗎?”


    已經走到門外的人微微一抬眼,便看見了那雙眸子裏滿是隱忍的局促和渴望,“她來過嗎?”


    “沒有。”略遲疑了片刻,他淡淡答了一句,眉間隱隱已有了複雜的神色——他和她說過的話其實並不算很多,也遠遠不到交心的程度,但他卻是這偌大的家宅裏,唯一一個聽過她最多話的人。


    然而,盡管如此,他卻鮮少聽她提及她的母親。


    “沒有嗎?”臉上流露出“果然如此”的自嘲和失望,她的嗓音驀地低了許多,卻隻“哦。”了一句,便噤下聲去,閉著眼睛不再說話。


    他看著她的方向,知道她在裝睡——因為那雙漸漸發紅的眼圈。


    “疼嗎?”他難得語氣溫和一次,問她。


    “謝謝你,我不疼。”她似乎終於沒有忍住,睜開了眼,有些自厭的狠狠將錦被使勁兒的向上拉了拉,而後把整個腦袋都捂了進去。


    人們關心的從來就隻有她什麽時候會痊愈,卻並不在乎她到底疼不疼。而她的母親卻甚至連她什麽時候痊愈也隻是應付性的問問父親,之後便就不再做任何反應。


    她想起在半個時辰前,她拖著一具病體從北苑裏溜出去的時候,經過了花園方向正好便看到了她的娘親拉著她七歲的弟弟,要穿過園子裏的假山石。


    她的弟弟葉尋自小就身子孱弱,幾乎是在藥罐裏泡著長到如今這般大。花園裏的路很不好走,葉尋向前跑著,突然就跌坐下來。其實膝蓋並沒有受什麽傷,甚至連皮都不曾蹭破。她的母親卻忽的臉色一變,低頭把他抱了起來,眼裏是滿滿的自責和柔軟的愛憐神色。一邊心疼的揉著孩子的膝蓋,一邊嘴裏念念有詞,“乖乖,娘親揉一揉就不疼了……不疼了……”


    那樣哄慰的語氣,幾乎讓她忘記她的弟弟已經七歲了,不是個小孩子了。


    她在遠遠的地方看著那樣溫柔心疼的目光,近乎羨慕的怔怔發起了呆,眼睛也睜得老大,竟全然忘了她渾身那大片火辣辣的被扯裂的,正在滴血的傷口。那般專注的神色,仿佛正在接受母親撫慰的不是弟弟,而是她自己。


    她分明記得在她很小很小,尚未進入秘閣之中接受調/教的時候,那個人也曾對著自己露出過這樣心疼而慈愛,獨屬於母親才有的溫暖目光。然而從什麽時候起,從那雙溫和的眸子裏不再有這樣的神色了呢?


    大概是六歲的時候。


    那一年,她記得第一次被自己的母親打。


    她當時捂著右臉渾身僵硬的不敢動,驚慌的眸子裏聚滿了不安和恐懼。她想不明白一向對她盡管疏離但還算客氣的母親為什麽會發那麽大的脾氣,也不明白母親眼中流露而出的心疼和悲傷究竟從何而來。


    她隻記得,當她有些疑惑的問自己的母親為什麽弟弟愛生病時,回複她的,卻是毫不猶豫的一巴掌和隱忍著怒氣的臉。


    “你這個什麽都占優先權的自私小孩懂什麽?!你從小就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用擔心,每次都會有人為你打點好一切。可你知不知道尋兒他什麽都沒有?他就隻有我……”一向舉止優雅的婦人一巴掌下去,眼圈突然就紅了,眸中蓄著的水汽壓抑翻滾著,遲遲不肯落下,眼裏全是難過,卻不是因為她,“我的尋兒是個多麽可憐的孩子……你知道麽?”


    “娘親,我不是故意要問這句話的……我這次來隻是想問問,您上次說要和我一起吃飯的……”她忍了忍,終歸沒忍住,淚水掉了下來。她其實是想說,‘娘親,今天見到二嬸和阿瑤相互夾菜的吃飯情景,我很羨慕。”


    “那麽多人圍著你,還不夠?”聽到她的請求,她的母親冷笑。“你就和你那個父親一樣,貪婪自私到不惜奪走別人的一切!”


    她從那樣的語氣和點點淚光中看出了母親毫不掩飾對她的排斥和厭惡,以及,對弟弟深入骨髓的心疼和愛惜,“你不是想知道他為什麽愛生病麽?當時,他都病的那麽重了,卻因為你一點小傷就要搶走一直都在替他診治的徐長老。你知不知道,他病的那幾天一直都抱著我的胳膊喚著‘娘親,我很難受。’我沒日每夜的守著他,生怕他永遠就睡了過去,你知道我這做母親的心裏是什麽滋味嗎?”


    婦人微微彎下身去,終於不再顧著身份和優雅,雙手捂著臉仿佛奔潰了一般的失聲痛哭,幾乎是失控的朝她開口,“我跪了那麽久去求他,讓徐長老緩些替你治病他都不肯,結果害得尋兒落了一身的病根……同樣都是孩子,家主的眼裏卻隻有肩負重任,成為下一任家主的你……為什麽沒有繼承到上神之力的尋兒就得這麽可憐?連生病了父親都難得來看一眼。而你隻是早生了幾年,為什麽就能得到一切?”


    “要是從來都沒有生過你就好了啊——”


    她聽到她的生身母親這樣毫不顧忌的如是在她麵前說著,心裏某個不知名的東西如同五雷轟頂般正在悄然碎裂。


    已經厭惡到後悔生下她的地步了嗎?


    她微微一笑,臉色發白。娘親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躲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偷偷注視著你和弟弟,想象著你為我梳頭紮辮子的樣子,想象著你抱我會是什麽感覺,甚至可笑的想著哪一天等你想起我問我話的時候,我該怎麽和你回答,你會高興……


    可既然這樣,你當初為什麽還要生下我?


    迷迷糊糊的想著以前的事情,她捂在被子裏的臉一片濡濕,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發絲粘在額上,眼前的錦被濕了好大一片。她突然覺得有些暈,渾身似乎更燙了。


    想起了蘇念就在床邊,她迷蒙著,似乎覺得有些安心了,盡管心裏堵得十分難受,卻仍舊沒能擋住那股強烈的倦意,她再一次沉沉的睡了過去。


    蘇念靠坐在床邊的榻椅上,看著被子裏的動靜一點一點平息下去,始終垂著眼簾,沒有說話,臉色出乎意料的越來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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