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閬回到禦書房的時候,沈辭正坐在書案前不知寫著什麽,有日光打在他的臉上,明暗交織著,仿佛氤氳著一層霞光,那白皙纖細得手指提著狼毫筆,一筆一劃神情專注。


    楚閬不由得想起幼時沈辭教他習字的時候,那人也是清冷淡漠地坐在自己對麵,偶爾逆著光,像是一個嚴格的夫子,可有時又會坐到自己身後,握著他的手一起寫字,雖然懷抱略帶寒意,可楚閬心中卻是不自覺的暖和。


    他也曾想,他們之間有一個人是暖的就好,他可以溫暖沈辭。


    可後來…


    楚閬閉了閉眼,不願再想。


    沈辭察覺到前麵的光線被遮擋,抬頭望了過去,隻見小皇帝逆著光負手而立,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麽,沈辭知道,應該不是什麽好事。


    他起身迎了上去:“陛下。”


    楚閬不由分說地將人拉到桌子前坐下:“趙殷說您不曾用膳?”


    沈辭將手抽了回來,小皇帝不提也就算了,他一提,沈辭就想起被迫喝藥的事,方才寫字靜下的心又生起氣來。


    沈辭麵上雖然沒什麽表情,但楚閬同他相處多年,知道他是惱了,笑了一聲:“先生性子倔,不喝藥朕又不能放著先生的身體不管,隻好出此下策,先生莫怪。”


    沈辭舊事重提:“臣是外臣,不宜在宮中久留,臣該回府了。”


    楚閬依舊攔下他:“先生病重不宜亂動,等病好了再回吧。”


    沈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多謝陛下體恤,那屆時就請陛下莫要食言。”


    楚閬的目光有意無意略過了沈辭身後的香爐,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陛下,琰王殿下求見。”趙殷推門而入,恭聲稟報。


    楚閬聽到這個名字,眉頭一挑,方才還略帶笑意的神色突然沉了下來,周遭低沉得像是會落下雨來。


    隻有他知道,在距離沈辭死的一年後。


    又是一場大雪,同樣的寒冷,同樣的皚皚一片覆滿京都,仿佛將曆史重演。


    祭天大典的前一夜,宮中燈火通明,禦書房中點滿了宮燈,卻安靜得如同無人之地,唯有那燭火搖曳中投在紗窗上的兩道身影。


    楚閬坐在書案前,冷眼望著麵前人,那人依舊一身墨色朝服,手持一把寒光冷冽的劍,劍的一端直指楚閬。


    楚閬沒動,他看著那把距離他不到一米的鐵劍,或者說,正看著拿劍的人,仿佛早就料到今日:“林禹,你以為你能殺的了朕?”


    林禹露出一抹陰邪的笑,像是終於得逞了什麽,他看著坐在位置上被他下了藥不能使勁的楚閬,恨聲道:“即便你功夫再高,如今也一樣隻能束手就擒,楚閬,被人背叛的滋味,如何啊?”


    楚閬聽他這話,似乎是舊事重提,他有些費解:“明明是你幫朕鏟除國師,幫朕奪回大權,怎麽如今,倒在為沈辭說話?你雖不是皇子,卻被先帝當作親子對待,封為異姓王,又為何要這麽做?”


    林禹似乎聽到了什麽可笑的話:“異姓王?嗬,你以為我真的在乎嗎?當作親子?可是你的好父皇,卻是我的殺父殺母的仇人!我不但要報仇,我還要將我父母打下來的大楚江山奪回來,這本就是我的!”


    事已至此,楚閬終於明白,什麽最忠心的臣子,這一切都是林禹的陰謀,從去年的祭天大典開始,林禹便借他之手除掉了最大的絆腳石沈辭,直到如今,提劍逼宮。


    沈辭說得對,在這京都,沒有一個人值得他信任,哪怕這人的父母是忠臣良將,卻並不代表他們的孩子,亦會效忠於他。


    甚至有些時候,連自己都不能信。


    林禹對上楚閬陰鷙的目光,覺得背後一涼,仿佛自己才是那個此刻連反抗的力氣都無的天子手中的獵物,這種感覺十分奇怪。


    楚閬靜靜望著眼前這個他完全不認識了的人,林禹雖然手握兵權,可大隊駐紮在邊部,京都的守衛皆是他的人,隻要拖一會兒,等到顧清來…


    楚閬在林禹震驚的目光中站了起來,揮開指著他的劍,走到林禹麵前:“你說先帝殺了你的父母,什麽意思?”


    林禹退後兩步,並不想多說這個,他看著楚閬氣定神閑地模樣,了然:“我知道你在等什麽,在等顧清吧?”


    楚閬眉頭一鎖,便見禦書房的門被人打開,進來了一身戎裝的顧清,那人沒有立刻將林禹拿下,反而是靜靜地看著他。


    楚閬心中一沉:“顧清,連你也背叛朕?為什麽?”


    顧清握緊了腰間的劍,喉結一動:“因為沈辭。”


    楚閬疑惑地望著他,顧清效忠於先帝,而沈辭是殺先帝的凶手,而今,顧清卻站在這裏同他說,因為沈辭背叛他?


    顧清與沈辭……究竟是什麽關係?


    然而他還未能想明白個中緣由,也未能問出個所以然,僅僅失神的這一片刻,林禹便利用這一點瞬息,那冷冽的劍光一閃而逝,鮮血灑在宮燈上,將燭火熄滅。


    原來,當年沈辭死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感覺。


    被自己所信任的人毫不留情地背叛,然後親手所殺。


    如此不甘,如此心痛…


    沈辭說得對,在這京都,沒有一個人值得他信任,哪怕這人的父母是忠臣良將,卻並不代表他們的孩子,亦會效忠於他。


    甚至有些時候,連自己都不能信。


    當時他隻覺得是謬言,如今看來,沈辭才是對的。


    趙殷戰戰兢兢地等在門口。


    沈辭也察覺到楚閬的情緒,有些疑惑,楚閬與琰王雖然不合,但楚閬絕不會用這般帶著殺意的情緒對琰王,今日這是怎麽了?


    沈辭見狀,道:“既然陛下有事要談,臣便告辭了。”


    楚閬眸光一閃,盯著沈辭,頗為不解:“朕今日早朝還同諸位大臣說先生病了,如今先生大搖大擺走出朕禦書房的門,豈非是在打朕的臉?”


    “那臣…”


    沈辭借口還沒找好,楚閬率先打斷他:“先生既然病了,就該在床榻上好好躺著。”


    說完,他意有所指地朝屏風後麵的龍床看去。


    沈辭皺眉,他昨晚睡在龍床上沒人知道也就算了,現在當著琰王的麵,他怎麽可能睡到那裏去。


    楚閬似是猜到了沈辭心中所想,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腿:“先生不想睡在龍床上也無妨…”


    沈辭還沒來得及鬆上一口氣,就聽小皇帝接著道:“…先生病重渾身乏力,卻執意為我大楚操勞,勞累過度倒在了朕的懷裏歇息,倒也不過分。”


    沈辭:“……”


    沈辭深吸一口氣,轉身進了屏風後麵,楚閬這才衝趙殷點了點頭,示意將人放進來。


    琰王林禹連朝服都沒有換便直接進宮來了,他一進門,便衝著楚閬溫和且恭敬地行禮:“陛下聖安。”


    楚閬在他進門的一瞬間已經收起了低沉的情緒以及眼中無盡的殺意,換上了一副假裝老成實則稚嫩好控製的模樣,他抬了抬手:“免了。”


    林禹起身,目光落在楚閬身上,可餘光卻瞥見了桌上的兩副碗筷,他知道,自己猜對了。


    楚閬垂眸,頗為冷淡地問:“琰王進宮,可是有什麽要事?”


    林禹淺笑,他五官本就柔和,如此一笑更加溫柔:“早朝之時陛下將祭天大典之事交由禮部侍郎,此事有些不妥,想同陛下商量一二,又聽聞國師病重,順便前來探望。”


    楚閬心中冷笑,麵上亦然,此刻已不知是在遵守約定坐實不合傳言,還是真心實意要與林禹對著幹:“聖旨已下,恐怕無法收回。”


    林禹被駁回,麵色不善:“如此重大的決定,陛下怎能如此輕率,國師既然病重,將此事推與旁人,本就不妥,陛下身為一國之君,處事當三思而後行。”


    楚閬目光一沉,輕笑一聲:“這雖是國師的意思,卻也是朕的決定,琰王是對朕的旨意有異議?”


    林禹一愣,他有些疑惑地望向小皇帝,隻是後者並沒有露出什麽不快或者陰狠的表情,仿佛真的隻是在問他對此有什麽異議。


    可他方才分明從那語氣中,聽出來些許不同於以往的果決,小皇帝雖然不聽沈辭的話,可也知道天子一言九鼎絕無更改,換作以前,即便沈辭在,二人假意不合卻也不會直接將事情拒絕到毫無轉圜的餘地。


    林禹打量著楚閬,隻覺得他有些不一樣,可具體的,又說不上來。


    楚閬見他不語,便道:“琰王還有別的事?”


    林禹回過神來,朝屏風的方向望了一眼,隻是隔著屏風,他也能望見裏麵那人坐立難安的模樣:“國師大人睡在皇帝的龍床上,怕是不妥吧?”


    屏風上倒映出內室的床榻,那塌上的被褥蓋得十分整齊,沈辭隻露出一個腦袋,長發微微垂下,許是枕頭太高,他的頭並未擱在上麵,反而離床沿很近,長發就這麽垂下來,垂在床邊,如瀑布一般傾瀉而下。


    他說著,抬步就朝屏風內走去。


    楚閬倒是沒攔著。


    林禹進了內室,卻見原本該躺在龍榻上的沈辭,此刻正跪在床沿邊上,趴著床邊側頭安睡,從外間隔著屏風看來,像極了躺在床上。


    林禹一時啞口無言,倒是後他一步進來的楚閬,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沈辭接連咳了好幾聲,才悠悠醒來,仿佛才看到兩人進來,連忙起身行禮,隻是跪久了,腿一軟,起身的動作一個踉蹌,險些又倒下。


    楚閬快步走到沈辭旁邊扶住他:“先生,朕不是讓您好好歇息嗎?”


    沈辭搖了搖頭:“陛下為國盡心盡力,臣豈能在內室安睡?”


    林禹上前一步想去扶他,卻似想起在聖上麵前不容失儀,又止了動作,問他:“國師大人不在自己府中好好休養,怎麽躲在陛下的內室?”


    沈辭對上林禹帶著質疑的目光,淡淡回應:“一為告假,二為祭天大典,沈某進宮適逢即將早朝,陛下體恤,準沈某在此等候陛下早朝歸來再商議此事,莫非也要和琰王殿下稟報?”


    林禹意識到自己有失分寸,笑了笑:“自然不是,本王隻是關心陛下,陛下雖已及冠,卻較本王年幼兩歲,本王又是慶德皇帝親封的琰王,本就該盡心輔佐陛下,而非是隻想著謀私。”


    林禹此話當著楚閬的麵,提了楚閬已經及冠應該將攝政之權歸還,又含沙射影說沈辭專權。


    若是前世,楚閬便會站在林禹這一邊,一心隻道林禹是幫自己的,可如今再聽,隻覺得諷刺,林禹的話說的對,卻不是為了他。


    聰明如沈辭自然聽得出林禹話中的意思,他神色冷淡:“琰王殿下與陛下親如手足,盡心輔佐自然是好的,慶德皇帝陛下若是知曉,定能安心。”


    林禹深深地看了沈辭一眼,對楚閬行禮道:“既然陛下對祭天大典一事已有決斷,臣便不再多言,告退了。”


    臨走時,林禹的目光略過沈辭雪白的脖頸間那道頗重的紅痕,已經有些青了,在沈辭脖子上十分紮眼。


    楚閬點頭,亦沒有錯過林禹那略帶深意的眼神。


    楚閬眼眸深沉,一瞬間周遭又冷了下來,比方才他聽到琰王的反應還要強烈,而這一次的冷意,卻是衝著他旁邊的沈辭去的。


    沈辭被楚閬扶著,好似被黑暗籠罩,他心口一痛,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牽動了本就隱隱作痛的心口,仿佛那裏有一道陳年舊傷,每一次的咳嗽都會將那道傷口撕裂。


    沈辭似感覺到什麽,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隻是咳嗽聲並沒有停下來,而那指縫間竟有殷紅流淌下來,低落在他雪白的錦衣上,似綻開的紅蓮。


    楚閬沒想到身側的人忽的咳成這樣,連忙替他拍背順氣,扶著人在龍床上躺下。


    他收斂了方才低沉得情緒,沉聲對外麵候著的趙殷道:“傳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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