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景仁帝,想要現在止住謠言,也遠遠沒有那麽容易。


    這謠言傳得這般迅猛急速,有人幕後操動是一定的,隻是這些人是誰,找起來卻宛如大海撈針一般,沒有絲毫頭緒。


    ——壓倒太子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樁怪誕荒謬到令常人不敢置信的事。


    皇上親自下令,若有私下議論、傳播謠言者嚴懲不殆,更有跨著劍的兵士不停巡邏,百姓自然戰戰兢兢,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再度議論,隻是關上了房門再說些什麽旁人也聽不見,但終究表麵看上去還是好了許多。


    事發是在東市的鴻運酒樓——雖是叫這個名字,但攤上這種無妄之災卻委實算不得“鴻運”,倒不如直接改名叫黴運。事情開頭,是一酒客醉後失言,直叫著“儲君失德,國將不保”,於是不出半盞茶的功夫便有捕快趕到,要將他抓到那牢獄裏去。


    這倒也不是什麽少見事,畢竟這幾日因為這個原因被抓進去的也不少,頂多關個幾日,受些皮肉之苦,再交些銀錢就也罷了。隻是這酒客卻怪得狠,一看見捕快就驚惶萬狀,慌不擇路地撞開人群逃走了。


    一人跑,一隊人跟在他身後追,追著追著,卻正好到了東宮前的那條大道上。


    傳言,那酒客一靠近,便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喊著讓太子饒他一命,涕泗橫流,高呼的卻是“小人是奉你之命做事的,不能過河拆橋啊”,追上來的捕快察覺出不對,立即便想上前封了他的嘴,卻誰知扭打之間,恰好揭下了那酒客的臉!


    傳言,那張麵皮根本就是假的!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其下露出的那張臉,眼窩深遂,額上刺青,赫然便是北狄人的麵孔!


    傳言,太子不僅與北狄相互勾結,殘害手足,還泄露軍情,妄圖謀反!邊境那死去的幾十萬無辜百姓,都有著太子的手筆!


    傳言,樁樁事都證據確鑿,太子與北狄勾結傳出的書信,都在皇上龍案上放著呢!


    傳言......


    傳言終究是再止不住了,越發的沸反盈天,群情愈加激憤,不止是平民百姓,還有著朝堂上的文官武官。


    而這傳言,終究也是傳到了邊疆。


    哪怕謝侯又連下幾道軍令,又當眾仗責了幾十個兵士,在北狄居心叵測地有意傳播下,謠言非但沒有止住,反倒傳得越發沸沸揚揚。


    深夜,大幹軍營,某了望台。


    三個兵士負責一個了望台,輪班守夜,望著遠處正昏昏欲睡間,卻有一人突然開口了。


    “我們真的能打贏回家嗎。”


    說話的是個瘦小的身影,看著不過十五六歲,還帶著稚氣,語氣裏帶著憂慮,還有著些許的害怕哽咽。


    這話一出來,了望台上便像是炸開了鍋。


    “打什麽打!老子在前線流血,他們倒好,吃好喝好不說,還要跟那畜生不如的北狄人勾結,泄露軍情,還是個高高在上的太子!未來的皇帝都要幫著仇人打勝仗,怎麽可能打得贏?”


    “慎言!小心被仗責!”


    “這麽高的地方誰聽得見,真被謝將軍知道,老子也認了。”


    周圍又靜了下來,那瘦小身影的哽咽抽泣聲便越發明顯。


    三人之中最壯碩的漢子,也就是剛才發牢騷的那個,重重揉了揉他的頭:“十五六歲,我兒子也跟你這麽大,毛還沒長齊呢,就上戰場了。”


    提醒他“慎言”的最後一人是個臉上有疤的男人,若仔細一看,便能知這人左手少了一根手指,是被北狄人砍下來的,但所幸還留著一條命,聞言也歎了一口氣:“我啊,什麽都不想,就想回家,離家的時候我媳婦剛給我生了個大胖小子,那孩子可機靈著呢,一看便像我。”


    “我就是忍不住,我哥...我哥就是上次打桓城那杖時沒的,”那瘦小的孩子抽泣聲越發大了,幾乎快成了痛哭,“我哥是不是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沒有太子泄露軍情,我哥是不是原本可以不用死的!?”


    沒有人能回答他。


    遠處驟然升起煙塵,仔細聽,仿佛還有馬蹄震響。


    那壯漢猛得起身,厲聲高喊道:“快吹號!敵襲!全軍戒備!”


    號角聲高昂淩厲,而北狄軍隊,已經出現在了地平線上。


    這注定是一場艱難的戰鬥。


    若說之前讓大幹節節勝利的,士氣軍心功不可沒,所以現在讓他們如此艱難的,也正是這些原因。


    敵軍攻勢猛烈,又準備周全,雲梯架起,哪怕從城樓之上射下的箭幾乎快要匯聚成雨,熱油滾石也重重倒下,北狄人卻好像是不怕疼,也不怕死,哪怕前邊的人已經血肉模糊,後麵的踩著屍體也要衝上前去。


    不斷有北狄人爬上城牆,而後便廝殺在一起,從城牆墜下的屍體鮮血淋漓,有北狄的,當然也有大幹的兵士。


    “將軍!危險!”突然有嘈雜聲響起,卻是謝侯爺想要登上城牆。


    謝侯揮退上前阻攔的近衛,喝道:“我危險,城牆上的戰士們難道就不危險嗎?”


    “兄弟們!”卻是謝侯爺直接登上了城牆,刀戈之下,他的背影像是一片天,聲音威嚴肅穆,有著讓人為之信服的力量,“在我們的身後!是父母妻兒,是大幹百姓!有我武安侯在的一天,這軍營裏頂的就是蒼天!弟兄們!刀鋒所指,佑我大幹!”


    隨著謝將軍登上城牆,原本散亂的軍心卻仿佛漸漸凝聚起來了,士氣越發高昂。


    戰士們的聲音像是嘶吼,最後終於凝聚成同一道聲音:“刀鋒所指,佑我大幹!!!”


    而謝侯的身影一直立在那裏,伴隨著廝殺聲與淋漓的鮮血,直到天色漸明,敵軍漸漸退去。


    這場守城戰,曆經三個時辰,終於是勝利了。


    謝侯麵像往常一樣,照舊勉勵了兵士,又安排了剩餘事宜,回到營帳裏,卻直直倒在了地上。


    近衛連忙上前攙扶住他,卻摸了滿手的血,謝侯的喘息聲已經很弱了,沒人知道他是怎麽一直堅持到營帳才倒下,又完全沒被旁人看出來,隻留下最後一句話,便昏了過去。


    ——“秘密傳軍醫,我受傷的消息,千萬不能泄露了出去。”


    -------------


    而這夜的皇城之內,也委實不太平靜。


    大殿空曠,曳動的燭火照映著,顯露出幾分猙獰,景仁帝坐在案前,麵前放著兩疊書信。


    左邊一摞,是從太子書房裏搜出的信箋,最早的竟從去年年初就開始,包括設計許元武,泄露軍機,甚至意圖謀反,一樁樁事清清楚楚。而右邊那一摞,除了朝臣上言請廢太子的奏折,還有整整一千三百一十八文人的聯名書信。


    這幫書生,酸臭迂腐,自持傲骨,怕毀了名節,怕不留青白在人間,卻單單不怕死。


    “有時候朕真想當個暴君昏君,將這些逆了朕意的人全都殺了。”


    景仁帝的聲音帶著陰狠,在他身旁,袁公公本就彎著的腰更往下折,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可景仁帝自己也知道,他不能這麽做。


    事情已經發展到這般地步,哪怕他將違逆的人全都殺光,可人心是殺不死也蒙蔽不了的,反倒隻會在史書上留下惡名,再供後人傳頌批駁,遺臭萬年。


    就像早朝之上的那些諫臣,就差指著朕的鼻子罵朕昏庸無道,可為了做個明君,卻又不能直接讓人拖下去了事。


    更何況,這些人就像野草一樣,是殺不光的。


    “擬詔書,”景仁帝聲音嘶啞,“肇有皇王,賀明瑞庶,性邪僻,善無微而不背,惡無大而不及,今觀其事,斷非能改者,朕心甚憂,故行廢黜,再不用立。謹告皇天後土,宗廟社稷,欽此。”


    景仁帝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他寄予厚望的太子為何會做出這等事,明明貴為儲君,朕甚至親自為他鋪路,未來天下一定是他的,任誰也不能奪了去,卻就這樣急切,連再等十幾乃至幾十年都等不了嗎?


    下完旨之後,景仁帝好像一瞬間蒼老了很多,再也不像是之前那個正值壯年,冷硬肅穆的皇帝了,他的眼角像是突然就長出了細紋,背也佝僂下去,再也挺不起來。


    他坐在大殿裏,一直坐了很長時間,而與他相隔不遠的東宮之內,太子、不,應該是廢太子賀明瑞也正坐在桌案前,垂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事到如今,他也知曉是中了北狄人的計,可能在很早之前,早在自己第一次忍不住與他們合作的時候,自己就注定會有這麽一天。


    可如果再重來一次,賀明瑞卻還是不知道自己是否會與北狄合作。


    因為他總覺得,就算不是因為這件事,他也總會有這麽一天的。


    而遠在邊境,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僥幸活下來的兵士收拾著戰場,同時也為下一場戰鬥做好準備。


    傷兵營裏,也有更多傷得更重的士兵或昏迷或呻吟著,宛如人間煉獄,十幾名軍醫忙得腳不沾地,卻不知最後到底能救下來幾個。


    謝侯爺的營帳之內,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了出來。


    軍醫終於取出了陷於謝侯體內的斷箭,為了能在人體內勾著,這箭尖略微上翹,所以不太好取,但所幸沒有粹毒,軍醫終於鬆了一口氣,又擦了擦冷汗,小心翼翼地繼續包紮。


    謝侯傷在腹部,高熱不退,仍舊未曾醒來。


    而剛被擊退的敵軍卻還伺機而動著,就像是草原上隻要嗅得一點鮮血,就集體撲上去撕咬的惡狼。


    淩安苑內,謝淩與仿佛夢有所感一般猛得驚醒,止不住地劇烈喘息,直把身旁的賀搖清也弄醒,被攬住回神之後,才發現冷汗已經浸透了裏衣。


    作者有話說:


    今天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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