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清泉寺,後院禪房。


    燭火昏暗,賀搖清看著手中剛遞上來的密信,指尖緩緩用力,幾乎快要把紙張捏破,躍動的火光映照進他的瞳孔,諱莫如深又惹人發顫。


    他的確是很想欣賞謝淩與搖搖欲墜又破碎無助的神情,可那是僅限於在他麵前——而隻要一想到這人那般的模樣萬一教旁人看了去,就簡直讓他快要抑製不住暴戾的衝動了。


    火光跳動,將他的身影映在身後的牆壁上,影子忽明忽暗,禪房檀香氣若隱若現,而他雙眸微垂,麵容冷若冰霜,身上陡然而出的戾氣幾乎快要凝為實質,遠遠望去,似神似魔。


    房門被輕輕叩響,賀搖清轉頭,隻見一個略顯佝僂的人影走了進來,而後彎腰行禮:“主上,萬事俱備,就隻欠‘東風’了。”


    賀搖清頷首,頓了頓,又開口問道:“還有多久?”


    那人影聲音恭謹:“隻不到半個時辰。”


    時間過得還真快,距明日零時,隻還不到半個時辰了嗎?


    賀搖清微微點頭,聽著滂沱的雨聲,轉頭望向窗外,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再遠處的地方,便是武安侯府了。


    他看了半晌,目光幽深得讓人看不分明,最後垂下眸子,壓下所有的情感,再抬眼時,便什麽也不剩了。


    “方伯,你去交代玄一再去查驗一遍,每一環,都不能出現任何差錯。”


    “是。”那人影應是,而後轉身向門外走去,帶著弧光的閃電隱約照亮了他的臉孔,麵上溝壑遍布,眸子裏是獨屬於老人的,曆經淬煉之後返璞歸真的平靜,平靜得好似空無一物,卻又好像包含萬千。


    方伯跨過門檻,對著看似空無一人的庭院招了招手,院中某棵衝天的菩提樹上跳下一個人影,他細細交代了一番,看著那人影抱拳領命而去,幾個瞬息便不見了蹤影。


    而後他立了半晌,像是在思索著什麽東西,最後轉身卻又回到了房裏。


    見他回來,賀搖清有些驚訝:“還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事,”方伯關上房門,開口說道,“看你最近幾天的藥量又變大了,怎麽,狀況又嚴重了嗎?”


    他話說著,回頭卻看見這人左手正把玩著一柄刻刀,於是動作頓了一頓,看著那刻刀上未有血跡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賀搖清聞言輕輕笑了笑,看著很有幾分滿不在乎:“隻是把之前減少的藥量又加回來了而已,談不上有多嚴重。”


    可能是因為幼時的原因,他向來難以自控,自從吃了方伯平心靜氣的藥才算是好了一點,隻要平日裏注意一點,不碰見什麽能劇烈波及他心神的大事,一般也不會出什麽太大的問題。


    可往日在宮裏的時候,哪怕再強迫自己平心靜氣,再加上哪怕幾倍的藥量,卻還是如同杯水車薪一般,尤其是每到三月十五,皇帝例循召見……賀搖清將拇指重重按壓在刀背上,讓刺痛強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不過出宮以後,現在仔細想來,好像便隻有那麽一次了,甚至一天天過著,每日要用的藥量也漸漸減少了一些。


    想著那個夜晚,賀搖清手上動作放輕,順理成章的,回想起了自那以後,午夜夢回總是縈繞在周圍的清冽酒香。


    他輕輕摩挲著刀刃,好似這便是他千思萬想的某個人,動作無比輕柔,眸子深處卻沉窒得近乎出現了戾氣。


    刀刃鋒利,哪怕他動作再輕,還是有血漸漸洇了出來,賀搖清看著血流過刀身,順著刀背一滴滴濺在桌案上。


    不知到底想到了什麽,而後緩緩笑了起來。


    方伯看著他手中的刻刀,心裏默默歎了一口氣,開口說道:“主上是已經決定了,往後都與謝家綁在一條船上了,對嗎?”


    賀搖清動作一頓,將刻刀拋擲在一旁,隨意用衣袖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卻是笑了一聲,開口反問道:“誰告訴你的?”


    事到如今,難道還不夠明顯嗎?


    方伯看著他,隻能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開口問道:“若不是這樣,主上現在是在做什麽呢?”


    “當然是為了我們‘足智多謀’的太子,”賀搖清否認道,“他愚蠢得簡直是‘舍己為人’了,還被我抓住了把柄,若是不加以利用,豈不是白費了這麽多年的辛苦謀略?”


    可你卻有無數個辦法,都能達到同樣的目的,卻單單選擇了對自己最不利的一種。


    也是唯一的能保全謝家的一種。


    方伯眼中頗有幾分無奈之色,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變得很是慎重:“雖已經都布置好了,但你若是想要反悔,現在還來得及。”


    賀搖清微微皺眉。


    方伯輕輕笑了一聲:“最好的辦法,你心裏自然是一清二楚的,我已經布置了另一批人馬,隻要你現在一聲令下,他們完全可以做到更好的結果。”


    賀搖清抬頭看過去,聲音冷如寒冰:“方伯,你逾距了。”


    “屬下知罪,”方伯連忙彎腰告罪,卻是又歎了一口氣,“隻是主上,要真的那般做了,太子那邊多年布置的人手可就要折損多半,您真的想清楚了嗎?”


    賀搖清看著桌上剛剛滴落的血跡,開口的聲音很輕,卻不帶絲毫猶豫:“我一直都很清楚。”


    他頓了頓,又開口說道:“折損了便罷了,我難道還不能再重新布置了嗎?”


    那般布置費了他多少心力,又花了多少年,現在一朝舍棄,說得卻好似很是輕巧一般。


    方伯卻並未再多說,開口應道:“遵命。”


    賀搖清知道方伯實際上並沒有違抗自己的意思,卻還是說了一句:“這是最後一次。”


    這話警告的是他私下布置人手,方伯又深深彎腰行了一禮,恭謹應是。


    賀搖清閉上眼揉了揉太陽穴,靠在椅背上,開口說道:“坐吧。”


    方伯笑了笑,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他和方伯的關係,現在看來,好像是主子和下屬,可其實卻很是複雜,甚至可以說……沒有方伯,也許便不可能會有現在的賀搖清。


    就在此時,一聲鍾聲響起,這聲音空寂悠遠,聽起來和往日的鍾聲並沒有什麽不同,卻讓賀搖清如同受到了當頭一棒一般猛得坐起身來,轉頭看向方伯。


    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的眼中看見了某種緊繃的慎重。


    ——零時已至。


    賀搖清拿起燈盞,快步走到立著的書架前,伸手一推,隻見這禪房裏竟還藏著一道暗門。


    暗門剛一打開,便是撲麵而來的刺骨涼氣,再往下看,是幽暗的如同深淵一般,直入地下的陡峭階梯,越往下走,寒氣便越發逼人。


    隻見這下麵,竟是一個人造的冰室。


    釋空早已在下麵等著,手中提著一盞燈,看見來人微微彎腰,打了一個佛號。


    手中燈火昏黃,隱約照亮了他身旁的東西——如皇宮西角宮殿如出一轍的幽深池正往外冒著寒氣,池水中央卻正躺著一把劍,而那劍柄之上刻著的,赫然便是“凝霜”二字!


    伴隨著賀搖清急促而來的腳步聲,池中清透若雪的劍身上漸漸洇出一縷紅線,隨後紅線恍若血絲一般蔓延開來,迅速遍布了整個劍身。


    賀搖清直接將手臂伸入寒池之中,拿起劍來,定睛望去


    ——劍身上遍布的是古怪的血色紋路,而紋路正中,包裹著幾個清晰的小字。


    “七彎巷,興寧當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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