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歲的小童,跟在麵容威嚴的景仁帝身後,麵容精致,眼神卻空洞冷漠得嚇人,再加上穿著繁複的宮裙,看起來不像活人,反倒像是個人偶。


    “……就是這樣,現在好上一點了,最起碼不會再見人就驚叫,可還是誰都不理,大師你看看,莫不是中了邪?”


    玄明當時還不像現在這樣老,但依舊是佛骨內蘊的模樣,哪怕他此刻麵前站的是當今聖上,也是一副清臞疏淡的樣子。


    他看了看麵前站著的小童,目光是一種看透了世間萬物的空無,像是在看他,又像是穿透了這個人在看什麽旁的東西。


    賀搖清微微低著頭,好像已經與世間的所有東西都隔絕開來,明明站在這裏,卻好像什麽也看不見,也聽不見,感受不到外物的存在。


    ——直到聽見了這樣一句話。


    “……所以聖上若是要他複康,就讓他留下來吧。”


    賀搖清沉寂空洞的眼神突然就動了一下。


    景仁帝聞言,眉頭緊皺,是不怒自威的樣子:“隻能這樣嗎?”


    玄明好似沒有看見他的神情,依舊開口說道:“持續七七四十九天,每日由我來為他念經做法,隻有這個方法。”


    景仁帝雖不願,可還是毫無辦法,就隻能把他留在寺裏了。


    ——這是賀搖清生平第一次離開皇宮,雖然隻有四十九天。


    他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感覺。


    僧人早課誦經,古語梵音,木魚聲聲,晨鍾暮鼓,像是能直直穿透他的心神。


    不必再日夜都學規矩,沒有父皇和嬤嬤的責罵威脅,脫下了纏繞得讓他喘不過氣的繁複宮袍,換上與周圍人一般的僧袍,就好像和其他人沒有什麽不同,寺裏誦經聲至夜不散,夢裏的一切魑魅魍魎也都不見了。


    他才七歲,什麽都不懂,卻在這裏找到了安寂。


    玄明每日為他誦經,他不愧是大師,隻聽著就能讓人心靜,帶著自己去見香客,看世人疾苦,聽他解簽,去後山桃園,去看鋪天蓋地的、從未見過的漫天桃花,明明還是之前仙風道骨的樣子,卻總是嘮嘮叨叨地像個尋常老人,告訴自己桃子幾月成熟,一草一木皆是一個世界,帶著禪意。


    ……等他回過神來,就總是跟在他身後了。


    那時的他才七歲,七歲的小童而已,又知道些什麽?他出生開始,就從沒有人能將他帶出不可逾越的宮牆,像這樣一般對待過他,就像是對待一個正常的人。


    如此,便有些想得多了。


    然後呢?


    賀搖清有些記不清了。


    就像是溺水的人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救命的浮萍,他雖什麽都不懂,但至少想擺脫那些本不該屬於他的一切。


    如此認真思索了好幾日,某天終於在無人的禪房鼓起了勇氣,雖然可笑,卻是他第一次那般緊張慎重,猶豫良久,開口問道。


    “你知道的吧?”


    玄明與往日一般打著機鋒,不說人話:“知是不知,不知亦是知。”


    “可我不想這樣,”那時的自己抬頭看著他,就算是全天下最好笑的醜角也不會再有他那般可笑,“你會幫我嗎?雖然還沒有想到要怎麽辦,可有一天我要是想出來了,你會幫我嗎?”


    那時玄明的樣子他已經記不清了,可回的那些話,賀搖清卻一直都記得,一個字也不會差。


    “阿彌陀佛,時候未到,貧僧幫不了你,亦不知你在說些什麽,”玄明表現得好似真的全然不知,“但想來人定勝天,小施主是會成功的。”


    賀搖清當然不會再記得,玄明當時楞了好久,開口說話的聲音艱澀得像是幹涸枯裂的河床。


    第二日,為人敬仰的“玄明大師”便如同要甩下一個什麽沉重的包袱一般,還不過七七四十九天,便找來宮人告訴皇帝,公主已經好了。


    而從那之後,他便再也不見賀搖清。


    玄明說的話賀搖清一個字都不信,拒絕便是拒絕了,若是直說他雖失落,可也不會非難,但一邊說得那般冠冕堂皇,實際上卻又避之不及,真真是得道高僧,真是再虛偽不過了。


    自己的確是好了,從來沒有像那樣好過。


    再次回宮的賀搖清,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忍耐,直至機緣巧合有了自己的勢力,靜靜蟄伏,慢慢培養,直至形成了一張細密的網。


    直至現在。


    年輕和尚靠著講經堂的門,聽著裏麵說話的聲音,靜靜地抬頭望著天。


    -------


    夜已經很深了。


    趁著謝淩與去牽馬的空檔,那年輕和尚從懷裏小心遞給了賀搖清一個木牌。


    木牌古樸陳舊,周邊卻很圓潤,像是有人經常摩挲著它,上麵還刻著一個怪異的符號.


    年輕和尚微彎著腰,開口說道:“這便是你一直想要的東西。”


    賀搖清驀地愣住了。


    他想要時玄明不給他,隻說了一些讓他聽不懂的話,現在人都不在了,卻又讓人把東西給他了。


    若是那人還在世時會說些什麽呢?定是如之前那般“之前時候未到”“不可強求”之類的話吧。


    他從來搞不清楚玄明到底在想些什麽。


    賀搖清緩慢地伸手接過牌子,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伸出的那隻手竟是微微顫抖的,他緩緩摩挲著木牌,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年輕和尚伸手打了個佛號,微微彎腰,自從賀搖清拿了木牌之後,他的態度便很是恭敬:“小僧法號釋空。”


    原來他便是玄明的弟子。


    釋空又開口說道:“另一位施主已經過來了,夜深,小僧便不再叨擾,若日後有什麽事,隻要你還拿著木牌,寺裏定會鼎力相助。”


    賀搖清點頭,釋空又雙手合十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他回頭看去,謝淩與正牽著馬朝自己走過來,青石小道上沒有燈火,所幸今晚的月光很是明亮,淡淡的清輝灑下來,仿佛給那人身上披上了一層月色。


    他好像從來都沒有說過。


    他早已厭煩當時的一切,幼時的一切他都憎惡,當然也不再喜歡桃花,可在那一日,這人站在桃花樹下看著自己的樣子,突然就讓他找到了一絲年幼初見漫天桃花時的那種情感。


    作者有話說:


    終於快心意相通了(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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