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有別於州城裏的官家小姐,她張揚隨性自然,在她身上看不到造作的影子,像看得透又像看不透;是她有別於自己見過的小家女,既不溫婉又不怯懦,眼神永遠那般坦蕩。還有……平淡,跟自己相處時的平淡。活似我不是沈英,不是男兒,隻是她女學裏的某個同窗。


    越是對她上心,越是心有不甘,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沐淳暗道他約摸是懂了吧,想喚張婆,哪知張婆帶著三個小姑娘退得遠遠的,大愣,張婆怕沈英不成?


    “淳妹妹,現在說什麽都為實尚早。”沈英背對沐淳說話,或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在行“有違仁義”之事。


    他不服,要判他輸,總要給他公平比試的機會。定親了又如何?她根本就不知道誰才是該選擇的那一個,假若他與表弟對換身份,那個人一定就是他。這公平嗎?嗬,不但不公平還很可笑!共渡一生之人,豈能如此兒戲。


    沐淳一驚:什麽意思?油然心怒,“英表哥,你真莫要煩我,你知道我脾氣不好!”


    沈英突然轉身麵對她:“如果能讓你自己選擇,你會選誰?我一直在問自己,七年前認識你是上天給我的刻意安排,還是給我的捉弄!”


    沐淳下意識後退一步,手心汗津津的。


    見到少年眉宇間似崢似嶸的癲狂,她應心生畏懼,或該心生無奈。但是,她此刻腦中隻有後悔二字。


    後悔搭理他,此人渾不吝,越說他隻會越來勁,慣來就如此,她心裏早就有數才對。就如海明威所說:我們花了兩年學會說話,卻要花上六十年來學會閉嘴,大多數時候,我們說得越多,矛盾越多,在溝通中,大多數人總是急於表達自己一吐為快,卻一點也不懂對方。


    是的,他不懂我,或許,我也不懂他。


    可懂與不懂又有什麽關係,也許冷漠和無視,才是解決她目前問題的唯一辦法。無論她回什麽,沈英都會將之理解成他想理解的意思。生硬地拒絕,他會說她心虛;溫柔地拒絕,他會以為有機會。


    所以,沐淳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我對表哥隻有兄妹間的尊重之意,縱使沒有禾郎,亦同。”


    見他後背驟然崩直,沐淳便知道這句話殺傷力不小。試問,誰沒有年輕過,誰沒有情豆初開失智失心的時候,或許長痛真不如短痛。對待感情,沐淳竟不知自己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粗暴,不知道是害怕碰觸,還是懶惰。其實,我根本就不值得被人如此深情相待。


    沐淳說完大鬆一口氣,跑過去拉著一老三少速速下山。


    張婆剛剛避得遠遠的,害怕要被姑娘怪罪,剛到山下就解釋:“大姑娘,那沈家哥兒手上定是沾了血的,身上煞氣很重。”


    沐淳還沒回過神來,張婆又重複了一聲,她才麵露疑惑地說道:“張婆你膽子太小了,不要見著穿兵服的就害怕。”


    誰料張婆連連擺手,邊擺還邊抹淚:“我那天殺的相公生前就是大營裏的人,早年間時常來往家裏的人也是一水兒的青衣大頭兵。沒沾過血和沾過血的,老婆子一眼就能分出來。”


    “張婆你別哭,好好給我說說,你家相公既是兵,你怎會怕兵呢。”


    “我那相公,就是被自己同袍砍死的……”張婆聲音極小,可能是怕嚇著二姑娘和兩個婢女。


    康西大營歷來擔負著剿匪職責,那匪多是不服大康統治的前朝餘孽,占山為王,利用康緬兩國邊境的險勢地理為非作歹。說是剿匪,實為鎮叛,隔個七八年就要鬧一場,兵匪刀槍相見血流成河。


    張婆的相公得了一種怪病,時而會發狂暴怒喪失心性,沐淳理解為戰後心理創傷病。軍中對於犯了病的士兵都是先讓其回家療養,以觀後效,營裏每月派官兵視察,但絕不會讓其退役。徜若無效,便清理幹淨,免得為禍百姓為禍軍隊。所以張婆在她相公犯病最後那幾年過得生不如死,每月要接待軍中來視察的人,還要照顧冷不丁就作狂的相公。她的女兒就是被相公瘋中殺死的,她的那根小指頭也是那時被砍去。


    “姑娘,那些兵都是沒有人性的,匪寨裏的婦孺都要殺幹淨,一個不留。我那相公看見自己女兒都害怕,一犯病就抱住頭磕,磕得滿頭血,最後……”張婆捂著臉:“我知道沈家哥兒跟來我家的大頭兵不一樣,但就是忍不住害怕……”


    張婆說不出話來,隻餘嗚咽聲。


    每個人都有害怕的記憶,沐淳理解張婆,愈發肯定她相公的心理創傷極嚴重。這個時代若是得了心理疾病,諸如自閉症之類,意味的下場隻有一個死字了,能治心病的郎中就算有,也太少了。


    沐秋兒嫌無聊跟圓寶圓喜在馬車上翻花繩,時不時傳來幾句嘻哈聲。


    沐淳和張婆依在車外細聲細語地說著話,娘娘坡下孤零零的兩輛馬車此時頗顯出幾分寂寥。


    第94章 婆媳談心


    “淳兒,沈家哥兒跟你說了些啥?”顧杏娘和曾氏走在兩個當家男人的前麵, 剛到馬車前顧杏娘就問。


    沐淳答:“就是問候幾句。”心裏悶, 不想再提。


    顧杏娘不信:“問候幾句為啥他活似被誰惹了, 脾氣大得很……”現在的孩子變得也忒快了,幼時多識體的哥兒,怎地突然就讓人不敢親近了。


    曾氏忙堵住她的話:“多半是吵了幾句, 你不知道淳娘的舌頭有多厲害。沒事的, 孩子吵架很正常, 以後都是一家人,別放心裏去。”


    “對, 娘, 您聽伯娘的沒錯!”


    顧杏娘眼神還帶詢問, 沐淳隻好用力搖頭, 表明自己真的沒惹他:沈官家的兒子我一平頭老百姓哪敢惹。


    顧杏娘這才敢真放心,卻沒瞧見女兒低頭大籲了一口濁氣。


    沐淳回去時帶著圓寶和張婆上了尹家的馬車,曾氏好像一早就知道她會來似的, 給她準備好了清水。時下講究的人家喝茶都要加上配料, 就沐淳不喜歡,沒有開水泡清茶寧願喝白水。


    “淳娘, 沈英給你找不痛快了吧?”曾氏首先開口。


    “伯娘, 英表哥比霞兒姐還要大上幾個月,霞兒姐都快當娘了,他怎地還未定親?到底是為何?”


    到底是為何?曾氏一聽就揪緊了帕子,她腦子清醒得很, 也看得明白,知曉沐淳話裏的意思。唉,家有好女百家求她歡喜,家有好媳百家求什麽意思,老天爺逗她麽?這求的人還是她的親外甥!


    曾氏攏了攏頭髮:“是啊,翻年就十七了,早該下定。沒事,母親回去就修書,問問你二姨母。”


    說著牽出一個笑:“我就先自稱一聲母親,等給了改口費你再喚不遲。”臉上雖帶著笑,心裏卻堵得慌。


    沐淳抱住曾氏:“我想叫,就怕我娘不高興,先委屈您一下。喔喲,有兩個娘疼真好。”


    曾氏笑了,把沐淳朝懷裏抱,“咱娘倆都是不拘小節的人,命裏註定是要做母女的,之前啊,禾郎爹老說我心眼太寬行事粗糙,說話也沒個忌諱,得罪了人也不自知,我還擔心若是禾郎娶了個性子細的娘子不好相處。有些人吧,心眼針尖小又愛想得深,半句詞兒不對便埋了怨心。還好有淳娘這樣對我脾氣的兒媳,以後有話別隔夜,當麵鑼當麵鼓地敲出來,一家人商商量量的,把日子過得歡歡喜喜。”說著她不知想到了什麽,兩眼發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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