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動搖了一下,水銀的漩渦毫無預兆地湧起,瞬間把整座祭壇捲入回憶之中。


    那是北地的仿佛有風笛吹奏的夏末。涼風徐來,霧氣打濕了起伏的原野。積蓄了一整個夏天汁液的牧草無力地低伏著。


    那是布萊克伍德的記憶。城防軍團的十夫長布萊克伍德牽著一匹白馬,白馬馱著重傷的羅蘭。濕嗒嗒的長髮貼在羅蘭的臉上,他的金絲刺繡的白袍也已經失了顏色,甚至馬也不是羅蘭的戰馬,戰馬早就走失了。隻有一柄破敗的聖光騎士團的旗幟斜插在馬鞍後邊。


    “小黑,如果你當初不要那麽自大,如果你肯接受我的好意,”羅蘭的神誌不是完全清楚,絮絮叨叨地說:“你拿了我的劍,你本應該留在我身邊,你本應該保護我的安全。”


    “閉嘴,”布萊克伍德悶聲說:“亡靈會聽見。”


    當初布萊克伍德不肯做大英雄羅蘭的侍從,確實是因為自大。粗壯又勇猛的十夫長想要在戰爭中攫取屬於自己的榮耀,寧可留在臭烘烘的城防軍團。但是後來,情況變得不同。


    討伐異教徒的戰爭曠日持久,直到後來搜捕女巫的軍事行動,甚至已經不能夠被稱為戰爭。年輕的十夫長看到了許多騎士小說裏從未描寫過的內容,他也看到了騎士團的所作所為。他曾對戰爭懷抱著浪漫的幻想,就如同深深地迷戀著金髮的貴公子羅蘭。而情況已經變得不同。


    心如鐵石的十夫長不再趁著夜色摸進騎士團的營帳,一開始他還有些忐忑,在傍晚擦拭那柄長劍的時候失了神。好在羅蘭宛若風中的鳶尾,他的身邊從不缺乏蜜蜂和蝴蝶,這是一條理所當然的分岔路。


    直到那一天,絕望的女巫唱起了絕望的歌。虔誠的聖騎士無助地望著自己的手心,聖光竟然沒有回應,瘟疫腐蝕了大地,衣冠楚楚的人們紛紛生出了尖牙和利爪來。騎士團裏自己起了內訌,互相指責,拔刀相向,團長羅蘭生死不知。顧念舊情的十夫長布萊克伍德扔掉頭盔,提著一把舊劍衝進了騎士團的大營。


    找到羅蘭的時候,羅蘭已經受了重傷,蒼白的臉愈發蒼白,嘴角和傷口流出黑色的液體。


    牽著白馬的布萊克伍德回頭看了看馬背上的羅蘭,說:“閉嘴,我會帶你出去。”


    布萊克伍德猛地抽出劍來,警惕地四下張望,一隻兔子從濕草下竄出,又瞬間沒了蹤影。


    羅蘭輕笑道:“啊,一隻可怕的兔子。”


    的確,在大霧中不知道走了多遠,已經不再有眼睛發紅的亡靈和畸形的感染者,不再有自相殘殺踐踏的潰兵。就連有氣無力地低伏著的濕草,也是充滿生命的。或許已經安全了,安全了嗎?


    疲憊不堪的十夫長抬眼看見一座小小的營地,宛若漂流溺水者眼中的一根浮木。小小的營地由廢棄的木箱和馬車環繞,草草建在一座土丘之上。


    一位身著製式鎧甲的騎士提劍走出,不由分說地奪過插在馬鞍上的旗幟,扔到地上又踩了兩腳,說:“蠢貨,會招來亡靈。”


    營地裏的聖騎士並不熱情,但仍然提供了食物和熱水,以及一個可以休息的角落。此時的布萊克伍德已經忘了多久沒有合眼睡上一覺,他背靠在一堆鬆軟的草料之上,馬已經被殺了,草料也沒了別的用處,草料的確十分鬆軟——直到咣當一聲,手上的鐵杯落到地上,將迷糊的布萊克伍德驚醒。他看見一位年長的醫官手持一根小棍檢查羅蘭的傷勢。醫官聽見聲音,沖他搖搖頭,說:“已經感染,無法救治。”


    布萊克伍德踉蹌站起,擋在羅蘭與那位聖騎士之間。布萊克伍德親眼見過驚恐的聖騎士互相猜疑,將匕首捅進了同僚的後背。然而眼前這位醫官卻隻是自暴自棄地笑了笑就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說:“建議把他綁起來,出於謹慎。”


    布萊克伍德想了想,餵了羅蘭一口熱水,羅蘭緊緊抿著沒有血色的嘴唇。最後布萊克伍德下了決心,找來一條皮繩綁住羅蘭的雙手。


    第26章 25


    夜很安靜,死裏逃生的士兵疲倦地早早地睡了,布萊克伍德卻睡得並不安穩,早有傳言說騎士團的人全瘋了,雖然這一夥人看起來仍算正常,布萊克伍德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從夢中驚醒。哦,霧氣淡了,天上有星星呢,不知是誰打了個寒顫。


    確切地說布萊克伍德並沒有加入騎士團,他是城市軍團的十夫長,城市軍團是戰爭中臨時招募的雜牌軍,原先不過是一群渴望建立功業的混混和走投無路的破落戶。城市軍團戰爭中歸騎士團轄製,但既沒有亮閃閃的高級鎧甲,也沒有亮閃閃的聖光。


    關於騎士團發瘋的謠言最先在城市軍團裏傳開。騎士團這些年來戰績彪炳,打爆了精靈的落在山巔的浮空城,剷平了野蠻人的藏在峽灣深處的海盜窩。就連泰坦,那些自稱為半神的巨人也迫於騎士團的威勢,默默地退向了更遠的北方。堆積如山的未能及時清點入冊的戰利品也讓城防軍團的漢子們發了一筆小財,雖然到頭來還是落入了煙花巷子老鴇的手裏——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騎士團瘋了,這次討伐女巫的行動到底算什麽?雖然那些神神叨叨的婆娘是有些讓人不舒服,可是他們既沒有公開反對騎士團和聖光教會,也沒有做出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來。騎士團若不是全瘋了,怎麽會盯上這麽一群毫無油水的女人?木屋草棚裏搜出來的,不過是一堆散發怪味的草藥和缺乏插圖的書籍,根本賣不上什麽價錢。


    女巫們甚至沒有組織起身像樣的抵抗。有一個城市軍團編排騎士團的段子,說偉大的女巫戰爭隻有一起傷亡,有個尖叫的女人亂踢亂蹬,把尖頭木屐踢中了一位騎士老爺的大腿內側。哈哈哈。


    一開始還有村民為女巫求情,畢竟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村民,但是當高高的火刑柱立起來的時候,當火焰在女人的尖叫聲中點燃的時候,人心的瘋狂也被點燃了。看哪,女巫在火堆裏手舞足蹈的樣子,其中幾個還是有幾分姿色的。一位村民撿起石塊扔向火堆,焦黑的女巫一動不動,人群中發出低沉的歡呼。這世上還有更刺激更振奮人心的活動嗎?哦,為了偉大的聖光!


    接下來是暗地裏的告密,接下來是公開的誣陷,接下來是狂熱的新信徒拿起了木棒和草叉,挨家挨戶搜捕起女巫來。直到那一天,一個漏網的女巫學徒掙脫人群,在燃燒的火刑住前唱起了歌兒。


    那時的羅蘭身披鳶尾白袍,右手提著一把血跡斑駁的銀劍,左手高高舉著火炬,正要發表一篇行刑前的激昂的演講。那時的布萊克伍德怯懦地藏身於人群之中,眼看著瘋狂一次又一次重演。布萊克伍德看見了女孩,他伸手抱住女孩,他想要保護女孩,女孩卻驚恐地掙脫,唱起人心的絕望的歌來: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有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如果海洋註定要決堤


    就讓苦水注入我的心中


    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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