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眼睛在爹娘之間來回打量,易皎皎沒有再看檀辭一眼,而是對著鏡竹又一笑,才教奶娘依依不捨地帶了下去。


    待到隻剩他們兩個,他闔上門,將滴水的傘立在門檻兒邊,沒有如往常一般走近,她亦沒有起身,逕自給自己倒了杯茶,茶是先前沏的,已有些冷掉了。


    她緩慢地啜完了手裏這杯茶,放下茶杯,終於一笑,如釋重負地自言自語一般,她說,“你都知道了。”


    他一路奔波回來,隻想見她一個人,想聽她說說話,聽她問他怎麽了,又或者是說她沒有。


    哪怕一個字也好。


    可她這樣平靜,似是準備這一天許久了。


    他終於顫抖起來,上前握住她雙肩,發狠到雙目盡是血絲,“為什麽……為什麽?!”


    她靜靜看著他,眼神裏依舊滿是癡迷依戀,卻終究被悲涼一點點替代。


    為什麽呢,她也想問。


    無數次午夜夢回,她背負著痛苦,恐懼,和不甘的時候,她也想像檀辭一樣,掐著他的手臂問問他——你為什麽娶了楊氏。


    江城易水畔,你不是說,你喜歡我麽。


    為什麽你明明喜歡我,卻可以娶別人?


    在你心裏,是不是都一樣,女人和女人,本沒什麽差別,誰陪在身邊久了,誰做你的夫人,你的溫存和愛就可以給誰?


    沒有楊氏,有我易皎皎,沒有我易皎皎,也一樣會有誰,可以替你生兒育女,伴你共度這一生?


    是不是,檀辭。


    為什麽她從來就沒有相信過他,沒有依賴過他呢,許是因為太多失望走到如今,連說一說,問一問的力氣都沒有了?


    為什麽你不在秦楚麵前護著我?為什麽你不告訴所有人,你最愛的人是我?


    她喜歡他,喜歡到寧可逆天改命,寧可錯殺無辜背負罪孽,也要強求來這一段相守。多年的夫妻緣分,說到底,是她精心編造的一個夢境,她知曉這夢境有多難得,又有多易醒,所以很多話,她願意爛在肚子裏,很多事,她自己都可以做。


    隻要在他身邊,她都可以。


    畢竟,隻有玉殿花,才是配得上折翎劍的人。


    如今好夢造盡,她依舊是當年初見的模樣,輕輕勾唇,直視著他的眼睛,將多年日夜苦守的秘密和盤托出,“是我,殺了楊氏。”


    檀辭腰間的折翎劍霎時出鞘,劍尖抵在她如瓷的脖子上,靜靜立在門旁的紙傘下已積了一片雨水,有風過,窗外鈴聲叮噹,吹動她髮絲搖曳一瞬。


    易皎皎笑起來,像瞧不見橫在胸前的利刃一般,逕自起身,檀辭的劍隨著她向上動了幾寸,她眸色溫柔又殘忍,看著檀辭道,“至於為什麽……我也想問問我自己為什麽。為什麽到了現在這一刻,我還是隻想問你,”


    她眼淚將要落下,卻依舊笑著看他,聲音輕啞,“你心裏,到底有我,還是她?”


    檀辭眼眶通紅,拿劍的手愈發顫抖,薄唇抿成一線,似是隱忍至極。


    他說不出口。


    易皎皎看他皺起的眉,眼淚撲簌砸下來,電光火石之間,她生生握住折翎劍,向前傾身迎上劍尖,她終於用盡力氣,問出這句話,“說啊!是我還是她——!”


    他想要收回手,卻為時已晚。


    劍尖穿胸而過,他似能感同身受,眼淚驀地滾落,手忙腳亂去攬她,他慌著神喚她的名字,“皎皎——”


    血從她唇角和胸口緩緩流下,和油紙傘滴落的水澤混在一處,再分辨不出涇渭。


    他抱著她發了瘋一樣朝門口嘶吼,“叫大夫來!快去叫大夫!”


    眼淚順著他麵龐砸在她手上,她唇色在一點點流失,輕輕拉了下他的衣袖,檀辭顫抖著垂眸看她,想要說些什麽,卻見她嘴唇開合。


    他俯下身去,聽見她最後氣若遊絲道——


    “這一世,是我欠了你跟她……你放心,奈何橋頭,我不等你了……下輩子,如果還是這樣痛,就不要遇見我了。”


    他拚了命搖頭,她卻再不肯看上一眼了。


    她向來這樣的決絕。


    愛與恨,相遇與離分,都這樣決絕。


    宜德十一年四月十三,碧翎山莊雨夜升白幡,闔莊慟哭。


    第9章


    九、


    得了應答後,少年推開書房的門,剛踏入,便聽見了劇烈的咳嗽聲。


    坐在書案後的人看了眼他,平復喘息後啞聲道,“都處理好了麽?”


    少年頷首,“在江城周旋了兩天,上下都打點過了。外祖百日祭已過,易水堂眾人安排了去處,沒了親人的分了些銀兩,都遣散了。”


    檀辭又是咳嗽幾聲,頷首讚許,“你做得很好……隻可惜易水堂是你外祖和……”


    他沒有說下去,鏡竹也沒有給他機會說下去,少年的麵龐肖似生母,不笑的時候,幾分清冷疏離,染著一把好嗓音,“爹爹,我要下山了。”


    檀辭握筆的手一頓,倏而又鬆開,像是早預料到了一般,“下山也好。你不像煙兒,她還會問我,當年……”


    少年皺眉,帶了幾分急迫打斷,“我不想提當年。這些年,為了煙兒,為了外祖,我才會一直留在山莊。可如今這把折翎劍,我不想要。這個困了我爹娘一輩子的碧翎山莊,我也不願意擔。”


    檀辭深深看了鏡竹一眼,終是擱下筆,坐直朝他頷首道,“你看得清楚,那便去做你想做的罷。”


    鏡竹朝他行禮告退,忽聽座上人低聲道,“折翎劍已經封劍十一年,隻要我活著,往後也不會再出江湖了。你不用提,我知曉的。”


    少年背影不再停留,頭也不回地離去。


    這一覺略有些長,醒來的時候暮色初臨,雲影天光單薄,將一室壓抑成窒息的日落色。


    他背後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意,由悶漸漸變冷,和錦衾一道兒粘膩在衣衫上。


    廊上有風過,帶著風鈴笑起一陣子清脆的響,咯咯的,像誰的聲。


    他驀地坐起來,一把掀開被子赤腳奔向了洞開的菱格門,直奔到廊下,手撐在柱子上,指尖泛白。


    他站在簷下,瞧著風鈴搖曳的地方,方醒的嗓音啞著提高了音調兒,氣喘不勻,他問,“皎皎,是你麽?”


    紅得慘烈的日頭眼瞧著要沒入西山,春歸的雁一行行打頭頂盤旋而過,竟也是悄沒聲兒的。


    終究無人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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