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他聽到了一聲呼喝,似乎是長官在交代士兵,把士兵分開,把狗牌取下。把山民放另一處,把山民的東西清點一遍。


    “阿大。”烏鴉啞著嗓子說。


    阿大沒動,他身後的林子卻動了。


    烏鴉和幾個人馬上舉刀回身,卻見著一個小年輕跑來。他像烏鴉前幾天發現的野兔,跑兩步,頓一下,再跑兩步。跑得踉踉蹌蹌,跌跌撞撞。


    好不容易跑到近前時,烏鴉便發現他的臉上和身上都是血。他的手裏也捏著蠑螈彎刀,刀口的血卻已凝固凍結。


    他噗通一下坐在地上,突然抓住了烏鴉的胳膊。


    他說烏鴉哥來,阿大來啊,救命,救命了。


    第42章 第 42 章


    屠寨確實發生了,發生得慘烈,發生在阿大不知道的時候。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聽著小年輕和烏鴉說話,說了好幾遍,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他點點頭,說好。


    然後留下了幾個人,其餘的人手隨同自己,跟小年輕往另一個山頭走。


    山頭上有從北坡撤離的倖存者,那是北坡反應過來後,迅速逃走的一小部分人。


    阿大說,我阿姐怎麽樣,在這裏,還是在那裏。


    小年輕說我們阿大頂不住了,鴨姨就帶我們跑出來。她等著你,阿大要去,不然鴨姨又殺回來了。


    北坡殺不回來,殺回來就是送死,這一點連這個小年輕都能看出。現在正坐在他們屋子裏的滿滿當當都是士兵,這要殺回來,就是抱著士兵一命抵一命。


    阿大原本以為既然還有能力撤退,至少證明北坡有三分之一的平民是活著的。可是當他來到那個存儲貨物的小山坡時,數得清楚的不過是幾十口人。


    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唯獨沒有老人。


    老人跑不動了,所以不跑了。這是苦山的規矩,也是老人們有的覺悟。


    和從哥想的不一樣,這裏的老弱婦孺也是會拿槍拿刀的,他們也是一分戰鬥力,所以玉石俱焚便是這些雜牌戰士的選擇。


    阿大看到了鴨姨,他走了兩步,喊了一聲阿姐。但阿姐沒有抬頭,她正在幫她的丈夫止血。


    阿大衝上前,見著北坡的首領中了好幾顆子彈。手臂上有,肩膀上有,但還有一枚紮入了大腿,鮮血就像泉眼,汩汩地向外湧著生命。


    他沒救了。阿大看得出,那首領已經睜不開眼睛。似乎是鴨姨一路把他背過來的,此刻鴨姨身上的襖子幾乎染成了鮮紅。


    “不行了。”阿大說,說著去抓鴨姨的手。


    鴨姨一把推開他,固執地繼續扯開一件衣服,不停地往大腿纏。她始終不抬頭,就像專心地打磨著自己的彎刀。


    可她的彎刀正放在腳邊,它的刀刃甚至砍出了一個缺口。


    “阿姐……他活不成了。”阿大再去抓鴨姨。


    鴨姨像小時候發火一樣,推了阿大一把,又狠狠踹了兩腳,惡聲惡氣地罵了句“起開”,又繼續纏。


    阿大知道沒辦法,隻能杵在她的身邊。他環顧著幾乎人人掛彩的倖存者,整理整理思路,交代自己的人能扶就扶,能背就背,都把他們都往自己的西頭寨去。


    “阿大,要通知東嶺和南溝。”山雞也跟來了,隻是一路上他都不敢說話。他又戴著那隻差不多把臉遮住的草帽,湊到阿大的跟前提醒。


    “不是該先通知中土皋嗎?”烏鴉問。


    “現在隻攻了北坡,部隊不會再往中土皋進,否則三麵一包,他們就是甕中之鱉,”山雞解釋,“所以西頭和東嶺最有可能是下一個襲擊目標,先通知東嶺的人才是。”


    阿大點點頭,讓山雞和烏鴉吩咐下去。


    等到傷員都陸陸續續帶離後,阿大再轉頭看鴨姨。


    鴨姨已經消停下來了,畢竟她的布纏完了。她的手壓在濕漉漉的傷口上,用力地喘著氣。


    阿大剛想說話,鴨姨就揮揮手讓他閉嘴。她靜靜地注視著已經死去的伴侶,片刻之中,突然站了起來。


    她終於抬眼看向阿大了,她的眼球上布滿了血絲。她沒有哭,眼裏還有未盡的殺意。


    她好恨,那恨比痛苦來得猛烈。所以她哭不出來,悲傷的淚水不足以讓她釋放自己。


    她提起擱在旁邊的彎刀走了兩步,阿大跟了上去。


    她走到了懸崖邊上,又劇烈地呼吸著。她想開口,卻突然哽咽,不得已隻能狠狠地咳嗽兩聲,讓阿大把煙給她。


    阿大把身上摸了個遍,又回頭摸姐夫的身體,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染血的半盒煙,擦了根火柴,給阿姐點好遞去。


    鴨姨歇斯底裏地抽了一口,一口幾乎燒掉半截。


    然後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用汙漬斑斑地手掌迅速地抹了一下臉麵。


    第43章 第 43 章


    那天晚上,阿大沒有回來,烏鴉也沒有回來。阿言和從哥聽到有聲靠近,但那聲音靠近了一會卻又走遠。


    他們在屋子裏等,等到天亮也沒見人影。自然也沒有人來給從哥鬆綁,更沒有人給他拿來今天的粥和餅。


    從哥說,你去吧,出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阿言趴在桌子上眯了一會,搓搓眼睛,點點頭。


    從哥又把身上的襖子遞給阿言,讓阿言快去快回。


    “遮著臉,如果北坡有傷員,應該會轉移到這裏來,讓他們看著不好。”


    阿言緊了緊衣服,往屋外走去。他心裏頭也是怕的,正如他自己預料的那樣,一旦屠寨發生,村寨的人會把憤怒轉移到他們這些外人身上。


    山雞可能還好說,畢竟這裏的人已經接受了他,他還娶了這裏的姑娘,已經算是苦山人了。


    但阿言和從哥就不一樣了,穿著軍服被抓進來,和村民的交流也不多,通用語還說得磕磕巴巴。即便有契兄弟的一層關係在,他也認為阿大和烏鴉不可能和村民的眾怒抗衡。


    今天的早晨格外冷清,應該出來挑水的、打獵的、抓魚的、甚至喂喂牲口或曬曬衣物的,一個都沒見到。孩子們也都關在家裏,沒人到門口蹦躂。


    阿言把自己裹得像個球,可村寨的道路一空起來,冷就變得特別明顯。


    他一邊哆嗦一邊往前走,隻見到兩三家的男人正巧出來,拿著鐮刀或斧頭,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阿言被盯得發虛,不由得加快腳步。他想找個人問一下,可看著與他打照麵的人的眼裏加劇的厭惡和憎恨,又悻悻地閉了嘴。


    他是在會堂裏看到大部分人的。


    這個會堂之前他經過幾次,是西頭寨用來開會或集合活動的地方,也是蠑螈節那幾日拿來囤酒菜,分魚肉的倉庫。


    此刻會堂滿滿當當都是人,還沒靠近,就聽得一波接一波的喧譁。


    阿言把領子拉高,再把帽子壓低,像從哥囑咐的那樣盡可能隻露出兩隻眼睛,小心地朝他們靠近。


    他看到那些人手裏捧著一個碗,碗裏有粥,還有一些佐料。大部分村民的身上都很髒,髒到分不清汙漬是血還是泥土。他們或站或坐,或靠或臥,或找個空地踎下,喝著碗裏的粥,再時不時咬一口麵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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