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洛被這真相驚呆,縱是之前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也沒料到如斯殘酷,半天才清醒過來,眼見他二人越來越是瘋狂,心內焦慮,奔過去欲將他們分開,卻被清南君猛地推了開來。


    “姑姑受盡淩辱,曲意逢迎,才從昏君魔掌下逃了出來,找到了你,正在此時,她卻在琅州城外遠遠地看見了你的父親。”清南君貼到蕭慎思耳邊說道:“姑姑既失清白,更心痛愧疚於兄嫂的慘死,她怎還有勇氣去與你父親重逢,她知昏君定會滿世界搜尋你,縱是你到天朝生活,也絕不可讓人知你是‘淚印’之人。於是便狠下決心給你下了‘封印咒’,從此,你便失去了所有的記憶,胸前淚印也消失不見。”


    “姑姑暗地給你父親留書,說明一切,隻是謊稱自己已經中了劇毒,不久於人世,想尋一個地方獨自死去。讓你父親把你帶去天朝,並讓他隱姓埋名,再也不要讓人知道你的存在。她躲在暗處,親眼見著你父親將你接走,便趕到南疆郡王府尋找於我,卻被昏君搶先一步,將我擄走。”


    “昏君為安撫南疆民眾,謊稱是琅州瑤民暴亂將郡王、王妃及長子殺害,並欲收回南疆轄權,卻因母妃出身苗族,苗人不服,他無力平息民憤,遂假借將我收養,說待我長大後再回南疆承襲郡位。姑姑萬般無奈,終漂泊他鄉十八年,直至聽到我討伐昏君的消息這才回到青國。”


    蕭慎思早已全身麻木,雨水淋濕了他的全身,卻澆不滅他心頭那一團痛苦之火。他隻覺自己就要崩潰,就要墜入無底的深淵,電閃雷鳴間,他嘶嚎一聲,跪落在泥水之中,頭狠狠地撞上相思樹幹,卻感覺不到一丁點的疼痛。


    他從未想過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也未想過因為自己給這麽多至親帶來如許災難,他一生坦蕩,隻求無愧於心,卻怎知遺忘的過去竟背負了這麽沉重的罪孽。這是為什麽呢?難道真是天意嗎?隻是為什麽要由自己來承擔,為什麽要讓自己的親人為此付出血的代價?


    清洛呆立於一旁,知他此時心中是如何痛苦,縱是相勸,縱是相扶,也毫無意義。隻能默默地立於一旁,看著他宣洩掙紮,任他用身體上的疼痛來麻醉心靈上的創傷。


    清南君卻不肯放過他,湊到他身邊冷笑著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枉我還對你思念了十八年!九歲那年你父親想方設法告訴我父母是被昏君暗殺,我兄長還存活於世,叫我隱忍復仇。那時我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我聽說你還在世,日夜盼著你來將我救出王宮,日夜思念著你,怎知這十八年來,你卻從未想起過我!你說,你欠我父母的,欠我的這筆債,你要如何來還?你又要讓我這個未來的青國君王如何處置你?!”


    他越說越是激動,揪起蕭慎思來,右拳狠狠擊出,蕭慎思茫茫然倒於地上,躺於泥水之中,輕聲道:“你將我殺了吧!你來將我殺了吧!”


    清洛傷心痛楚,撲上去欲將他扶起,卻被他一手推了開來,眼見這兄弟二人處於崩潰的邊緣,她忽然心頭一跳,覺得有一些不對勁,院中鬧得如此之凶,為何大哥的母親會毫無反應?


    她猛然大叫:“不好!你們快來啊!”急步躍到西首廂房前,運力震開門閂,沖了進去。


    七一、落花願隨流水去


    蕭慎思聽得清洛呼聲,猛然清醒,掙紮著爬起來,衝到房裏,見清洛正從地上將一個全身都裹在青色長袍下的女子抱起,便踉蹌著撲上去將她接了過來,卻不敢望向她的麵容和身子。


    十八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和觸到自己的親生母親,但是此時,他隻能緊緊地將她抱住,卻不敢看她一眼。他感覺到長袍下母親的身子輕若無物、瘦如枯枝,不由身形劇震,淚如雨下。


    清洛見他全身濕透,雨水沁在母親的身上,忙勸道:“大哥,你先將伯母放到裏麵床上去,我去叫郡王趕快宣太醫過來!”


    清南君卻於此時慢慢地踱了進來,冷冷地道:“不用了!她隻是習慣性昏厥,叫太醫也沒用,睡上一兩個時辰就好了!不過她已快血盡人枯,隻剩下一年的壽命了!”


    蕭慎思將母親緊緊的抱在懷裏不肯放手,雙眼緊閉,半天方嘶啞著問道:“要怎樣才能救她?”


    “上月詔山,求巫神爺爺,解開你的‘封印咒’!”清南君踱到他麵前森聲道:“不過,這樣一來你就得死!”


    清洛驚叫道:“為什麽?!”


    “為什麽?嗬嗬,小丫頭,你問得很好笑啊,‘封印咒’一解,他便會重現淚印,便是要替慶氏雪冤,令龍氏蒙羞之人,我作為青國未來的君王,怎能令國本動搖,定要執行祖規,將他處死!”


    清洛隻覺心火騰地燃起,憤道:“太荒唐了!讖言之說本就是無稽之談,世上哪有為了一個印記,就將子孫後代莫名處死的道理。再說,大哥他是你的親人,你怎能如此待他?!”


    “親人?!我龍祈墨早就因為他,父母雙亡,沒有親人了!”清南君猛然揮手,轉向蕭慎思狠狠說道:“你聽著,一個月後,我會舉行大典,登基為帝。”


    “登—基—為—帝?!”蕭慎思半天才反應過來,睜開眼來問道。


    “不錯!青國自開國以來,為了不與天朝爭鋒,自行避讓,隻稱王,不稱帝,但我就要打破成例,我龍祈墨要建立青帝國,要與天朝和燕國一爭長短,要創立不朽帝業!”清南君越說越激動,盯著蕭慎思道:“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考慮,是救你母親還是留自己一命,待登基大典過後,你再答覆於我。如果你要留自己一命,就帶著姑姑回天朝去,和她度過最後的日子。如果你要救她,我便親自送你上月詔山,隻是封咒解後,你不得逃走,需得隨我回王都來,任我處置。”


    不待蕭慎思回答,他轉身向屋外走去,走到門口稍稍猶豫,道:“小丫頭,我已信守承諾,早傳書給雅姑姑,請她寬限時日,小康暫時無憂,你一個月後再隨我去月詔山救他吧!”說著出門而去。


    暴風雨漸歇,簷下的滴水聲由急轉緩,似由震天的鼓聲轉為輕緩的琵琶鳴奏,但聽在清洛耳中卻如那夜爹娘慘死時颳起的勁風,徹骨的疼痛再度湧起,隻是這一次自己卻必須堅強,絕不能掉下一滴淚水。


    她收拾心情,從如木頭人一般的蕭慎思懷中抱過思月郡主,將她放於內室床上,替她將被蕭慎思身上泥水沁濕弄髒的衣衫換下,換上幹淨的長袍,眼見她身軀瘦弱幹癟,四肢皮膚黑如焦炭,僅餘麵部和頸部尚保完好,雖蒼老憔悴,也可隱見她昔日清麗風采,想起她經歷的種種慘痛,傷心難過,強自撐著不讓蕭慎思聽見自己的嗚咽聲,替她蓋上一襲月綢披風,輕輕步到蕭慎思身前。


    蕭慎思呆坐在地上,大腦一片空白,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又要做些什麽。見他全身上下散發著絕望和痛楚,清洛跪於他身邊,輕輕將他摟入懷中,卻默不作聲,隻希望自己能帶給他一絲生的希望和一縷如母親般溫柔的慰藉。


    當簷下雨聲全歇,窗外暮色漸深,室內傳來一聲輕輕的呻吟,頓如暮鼓鍾音,蕭慎思猛然躍起,衝到內室床前,見母親正睜開眼掙紮著坐起來,這時他才敢慢慢看向她的麵容。


    那是一張清麗中帶著蒼桑的麵容,那是一雙看透世情、充滿慈愛的眼睛,那是飽含憐惜和疼愛的眼神,蕭慎思終緩緩跪於床前,喉頭哽咽,半刻後方嘶聲喚道:“母親!”


    這一聲‘母親’喚出,便如跨越了萬水千山,便如經歷了一生一世,便如嚐盡了悲歡離合,悲傷襲來,他猛地伏上床沿,失聲痛哭。


    痛哭聲中,一聲嘆息響起,母親瘦弱無力的手撫上他的頭頂,溫柔的聲音響起:“思兒,別哭了!母親能見到你,不知有多高興,快別哭了!”


    蕭慎思自幼一直認為自己父母早亡,由恩師教養,恩師雖對自己情同再造,但卻要求嚴苛,從小時刻接受著嚴酷的訓練和打磨。何曾領會過這種如海深如絲柔的母愛,更想起她為自己所受的非人折磨,悲從中來,這淚水又怎能止住?


    清洛立於外室,聽著室內大哥痛哭之聲,聽著他母親溫柔的勸慰之聲,輕輕地走了進去。她跪下來給思月郡主磕了一個頭,又扶住蕭慎思左手勸道:“大哥,伯母身子虛弱,受不得刺激,你得為她著想才是。”蕭慎思聽得她勸,心憂母親身子,哭聲漸止。


    思月郡主曾聽清南君提起過清洛之事,知她是兒子的結義妹子,此時見兩人情形,心內明了,欣慰笑道:“看來母親的幾十句話都抵不上你妹子的一句話啊。”


    清洛頓時麵上飛紅,低下頭去。蕭慎思悲思剛止,聽得母親如此說,也是默然不語。


    這半日對他來說,便如在煉獄中翻滾煎熬,直至此刻,跪於母親身前,又得清洛在旁慰藉相勸,方慢慢平定下來。他自幼被訓練得心誌堅毅,隻因先前所聞真相太過殘酷才陷入瘋狂之中,但他終非軟弱之人,悲痛過後便知救回母親才是當務之急,他默然片刻,磕下頭去:“母親,今生今世,請您不要再丟下思兒。”


    思月郡主和清洛同時明他心意,清洛無奈地嘆了口氣,思月郡主急道:“不,思兒,你不能上月詔山,不能去見巫神,母親就是死,也不能讓你這樣做!”


    “不!母親,月詔山我是一定要上,封印咒一定要解,欠小墨的我也一定要還,他要怎麽處置我我都不在乎,隻求母親不要再離開我,思兒長這麽大,未曾報答您的恩情,請您成全思兒吧!”


    清洛望向他緊抿的雙唇,望向思月郡主無奈的眼神,心中一痛,不願再打擾他們母子,輕磕了一個頭,悄悄地走出房去。


    呆立於屋簷下,看著院中濕潤的泥土,看著相思樹上道道劍痕,她既無奈又傷心,她深知大哥為人,聽清南君所講,便知他一定會上月詔山,也知他一定會任清南君處置,縱是粉身碎骨他也會這樣做,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擋於他。這個死結如何打開呢?


    天色漸黑,王宮中燭光漸盛。不知不覺中清洛走到了光賢殿門口,眼見殿內燈火通明,遠遠可以看見清南君正與大臣們在商議政事,她不由猶豫起來,殿門值守的侍衛原本是清南君的親兵,認得她,上前行禮問道:“李小姐,可要通傳?”


    清洛低頭想了一陣,終輕輕地搖了搖頭,轉身欲回紫音宮。卻突然撞上了一個人的胸膛,她忙向旁躲閃,抬起頭來,欲開口致歉,見清南君正眯著鳳眼,嘴角隱有笑意,眼中卻又含著一絲憤恨,神情複雜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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