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和著黃昏斜陽播撒在水麵上,驚起鷗鷺,站在省司山崖上,蕭酈能看到一隊人馬托著囚籠出皖州,越行越遠,前往南陸方向。


    蕭酈手裏拿著蘇夕影給他的那支短笛,直到那隊人馬消失在遠方,他悵然若失地拿起笛子,衝著南陸的方向吹了一曲,曲罷轉過身把短笛塞回袖子裏。


    蘇夕影的燒總算是退下去了,蕭酈過去接過用過的毛巾,跪倒在沈暮時麵前,問道:“沈祭司,我裴師兄他……是不是被送去南陸處刑了?”


    沈暮時聞言看向他道: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就是問問。”


    “你是問問?還是想去陪他?”


    蕭酈沉默片刻,道:“想去陪他。”


    沈暮時扶蘇夕影躺下,走下床,從桌案上拿起那個卷軸遞給蕭酈: “你自己看吧,如果你想死,我不攔著,你在這死,如果想救他,那是癡心妄想。”


    蕭酈接過去,拿著卷軸的指節逐漸收緊。


    沈暮時又道:“他犯下的罪,你也清楚,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為尺度的南陸,他隻會被剝皮。”


    “我明白。”蕭酈看完,把卷軸還給他,站起身走出去。


    沈暮時重新抱起蘇夕影,伏到他耳邊,輕聲問道:“好些了嗎?”


    蘇夕影點點頭。


    蘇夕影臉上的紅褪下去,留下脆弱的蒼白,閉眼睛躺在沈暮時腿上,看上去很疲憊。


    沈暮時抬手摩挲他的頭發:“如果你想我陪你,我什麽時候都能陪你。”


    蘇夕影一怔,輕輕點點頭。


    “蕭酈怎麽辦?”他們說的話,其實蘇夕影一句不落全聽在耳中,隻是高熱燒的腦袋很猛,反應不過來,提不起氣力。


    “蕭酈出了省司監不可能活命,我對外放出的消息是將他劃為人祭,出去必死。”


    蘇夕影沒再說話,沈暮時令人取了些米粥回來,自己先嚐了一口,確定沒毒,才送到蘇夕影嘴邊。


    蘇夕影強壓著嘔吐感吃小半碗,就吃不下去了,偏頭咳嗽起來,沈暮時把粥碗放到一邊,一下一下拍著他後背。


    蘇夕影難受一陣,又昏昏沉沉睡過去。


    再醒來時是蕭酈陪在他旁邊。


    “沈暮時呢?”蘇夕影問。


    “祭司有事出去了,囑咐我看著蘇公子。”蕭酈答道。


    蘇夕影看外麵天已經破曉:“你先回去睡吧,我好多了。”


    “我……”蕭酈一猶豫,躊躇半晌道:“蘇公子,我有件事求您,您能不能……”


    他說到一半,聲音越來越小。


    蘇夕影道: “什麽事啊?”


    “您能不能帶我出省司監。”


    “你想救裴旭?”


    蕭酈低下頭不敢看他:“我在這世上隻有裴師兄了,如果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讓我去和他一起死吧,我知道我早該死了,這麽長時間都是您和祭司在幫我,可是我一個人活不下去。”


    “所以你要去南陸和他一起被處死?”


    “是。”


    17、縈縈微香觸7


    ◎關進自己的囚籠◎


    蘇夕影思來想去,答應了。


    又睡半宿,第二日是沈暮時主持早課,蘇夕影燒才退下去,沈暮時沒叫他,也沒心情進知書閣,在知書閣外一處亭子裏設下講堂。


    而今是第一次有人敢反汜朝,難免為其他心懷叵測的人的埋下根源。若沈暮時再不站出來說話,有些膽大的,就要蠢蠢欲動了。


    蘇夕影有上次出逃的經驗,這次沒有帶著工具直接去找門,而是拉著蕭酈坐下穩穩當當吃完早飯,喝完藥,房前屋後繞幾圈,繞到上次的山崖邊,確定下來確實沒有看到省司監的圍牆。


    跳牆計劃失敗!


    “係統,這地方不會沒有牆吧?”


    係統沒說話,有人回答他道:“省司監依山而建,三麵懸崖。隻有一麵建門與山路相連,本來就沒有牆。”


    蘇夕影抬頭順聲音看過去,從崖邊巨石後麵走出一個少年,那少年與他年紀相仿打扮相似,走過來坐石凳上,有一下沒一下打磨手上的石頭。


    見他沒有惡意,蘇夕影走過去坐下,問道:“兄弟,你怎麽在這裏啊?”


    “看了沈暮時的臉。”


    “……”


    這是什麽奇葩理由,總不能是因為這個得罪沈暮時被丟進來的吧,沈暮時的臉好像也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為什麽不讓別人看。


    蘇夕影知道這少年會錯了意,道:“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在知書閣上早課嗎?”


    “你不也沒去嗎?”


    “呃……”


    身後蕭酈拉了拉他衣袖,示意蘇夕影趕緊走。


    那少年又問道:“你是新來的吧?不知道省司監裏的人一向都是弱肉強食的嗎。”


    蘇夕影想了想,誠實地點了點頭道:“算是新來的吧。”


    少年湊過來道:“我叫褚時,你叫什麽名字啊?”


    “呃……我叫蘇夕影。”蘇夕影遞給他一個笑。


    那少年也笑道:“那我就喊你夕影好了,這皖州城裏有很多規矩是違背不得的,你因為什麽進來的?”


    如果說因為什麽進來的,那就是當初那句話了。


    “挖苦了沈暮時一句。”


    蘇夕影抓抓後腦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那你這可真是自作自受了。”褚時笑起來,顯得眼睛很大,蘇夕影才發覺他瘦的厲害,那雙大眼睛在瘦骨嶙峋的身上很是突兀。


    褚時繼續道:“沈暮時最聽不得別人挖苦他,你這樣,要被懲罰的。”


    “我也知道不對,當時沒忍住,你是沒看到……裏麵那副場景,如果……看到,可能會從黃泉爬回來吧。”蘇夕影話裏的關於現代那個皖州的敏感詞被係統自動隱去,成了斷斷續續的句子。


    蘇夕影無奈聳聳肩道:“也不知道我最後是不是要死。”


    褚時壓低聲音道:“以往的都被人丟進了棺材裏,你還是小心著些吧,現在挺風平浪靜的,說不定哪天你醒來就發現自己在棺材裏躺著。”


    見他懂得不少,蘇夕影順水推舟問道:“那我怎麽才能從這裏出去?”


    “得到沈暮時指尖的一滴血,”褚時說著,伸出一根手指到蘇夕影麵前:“就這根,得到就能出去。”


    蘇夕影把他手指扒到一邊,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傷他,還不如讓我去老虎嘴裏拔顆牙回來。”


    蘇夕影沒等到回複,偏頭看向身邊少年,就見他也在看自己,褚時牽住他手站起來,道:“走吧,沈暮時在知書閣外開講會,必須到。”


    蘇夕影和蕭酈跟在他身後走,單論得到沈暮時的血,他什麽時候都有機會,可對方會怎麽看他。


    罷了,人都要死了,想這些私心做什麽。


    沈暮時占用的那處亭子依山傍水,亭外懸掛了羅綺,從外麵能看到亭中央有人影,應該是沈暮時。


    蘇夕影還沒仔細端詳沈暮時身形幾次,不太認得,想問問褚時,一回頭才發現他不知道去了哪裏,想是亭子外人多,穿著又一樣,一不留意看錯人走散了。


    想到這,他把蕭酈推到一旁樹下人少的地方,免得待會找不到人,蘇夕影回來觀望片刻,輕輕捅一下身邊人的胳膊問道:“這裏麵是沈祭司嗎?”


    那人見是他,點了一下頭,聽管事嬤嬤遠遠咳一聲,又飛快低下頭站好。


    周圍人是這個反應,裏麵是沈暮時沒錯了,蘇夕影鬆了口氣,跨上亭子,一把拉開羅綺邁進去。


    有沈暮時在的地方,就有這種好處,不管做出什麽駭人的舉動,也沒有人敢聲張。


    蘇夕影心裏突突直跳,剛邁進去就見沈暮時坐在白玉桌案旁,手裏端了一杯喝了一半的酒,那雙妖冶的眼睛抬起來,一眨不眨地望他。


    赤紅的衣裳,赤紅的簾幔,就連他的酒盞都映上一層紅色。


    蘇夕影心虛,腿一軟步子凝住,險些跪地上:“沈、沈暮時你別動。”


    沈暮時放下酒杯,換個姿勢,改用手支住下巴繼續看他。


    蘇夕影心說豁出去了,快走幾步,撲到沈暮時腿上,一陣淡淡的紅梅香將他圍住,仿佛他在告訴他,他的身上沒有令人作嘔的屍臭和血腥。


    蘇夕影捉住沈暮時的手,好像這樣沈暮時就抓不住他一樣。


    沈暮時指尖的血。


    對,要他指尖的血,蘇夕影因緊張,額頭滲出一層薄汗,埋下頭用虎牙輕輕咬一下沈暮時的小指。


    沈暮時沒反應,蘇夕影又埋下頭,試探著用力咬了一下,白皙的手指上現出兩個牙印。


    “你屬狗的啊。”沈暮時疼的一哆嗦,卻沒有動,隻是皺了皺眉。


    看他忍痛,蘇夕影就下不去嘴了。


    蘇夕影在他麵前跪下來:“我,對不住,我不應該想帶著蕭酈跑出去的。”


    沈暮時拿起旁邊的劍,出鞘半寸,在上麵擦了一下手指,鮮紅的血珠滴落下來,沈暮時皺起眉,用另一隻手挑起蘇夕影下巴,將指尖的血塗上他嘴唇,而後把流血的指尖含進嘴裏,看著蘇夕影道:“你帶他跑吧,如果被我捉回來,你就一輩子留下,想好了?”


    蘇夕影點點頭,就算一輩子困在這裏,至少要把蕭酈送出去。


    ……


    蘇夕影跑起來,才感覺身上很沉,也許是大病初愈,渾身都沒有什麽力氣,緊緊拉住蕭酈,恨不得生出翅膀,直接飛出去。


    “夕影,等等我。”


    是褚時,蘇夕影折返回去,拉起他一起跑路,很快,沈暮時的人追上來,開始朝這邊三人射箭,時不時有箭矢貼他臉胳膊飛過去,刺激至極。


    終於看到門,蘇夕影臉上一喜,回頭對蕭酈和褚時道:“跟緊我。”


    二人齊齊點頭,褚時忽然向後退幾步,在蘇夕影身後站住,還沒等蘇夕影反應過來拉開他,一支箭矢沒入褚時的肩頭。


    蘇夕影忙拉他避開箭雨,半攬住他往出走,手掌心滿是濕熱滑膩的觸感,蕭酈也過來扶,三人跌跌撞撞出了省司監的門,麵前是一條可供五人行走的山路。


    蘇夕影和蕭酈帶著褚時走不快,後麵跟著追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褚時抓住蘇夕影胳膊,氣若遊絲地道:“你們兩個先走,我引開他們。”


    蘇夕影沒理會,把他丟到背上。


    眼前突然亮起紅燈,蘇夕影胸口一陣疼痛,嘔出一口血。


    這口血噴完,三個人都愣住了。


    “甲方私自離開省司監,違反蘇夕影‘懦弱’設定,予以處罰。”


    褚時握住蘇夕影肩膀的手收緊,蕭酈嚇一跳,忙道:“要不我們回去吧,蘇公子你這樣不行啊。”


    蘇夕影想捶死這係統的心都有了。


    前麵有人喊了一句,蘇夕影吐血完腦袋嗡嗡作響,沒聽清那人說什麽,腳步開始踉蹌,險些把褚時丟下去。


    前麵路旁停了一輛馬車,蘇夕影有意借來趕路,沒等他開口,駕車的馬突然仰起頭,朝三人撞過來。


    蘇夕影腰部一痛,被撞飛出去,躺在地上迷茫地望了一會兒天,手下壓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蘇夕影拿起來看了一眼,遠遠丟開。


    是荔枝,整車的荔枝撞散一地。


    荔枝主人牽住馬,站在不遠處滿臉痛心指著蘇夕影的臉道:“你這娃子,咋就不聽人喊話呢?”


    蘇夕影生平最聽不得老人家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坐起來從身上掏兩把,掏出身上僅有的兩塊銀子,蘇夕影把它們一股腦塞過去,道:“就當我買下來了,你看這銀兩,夠不夠?”


    “夠夠夠!”


    蘇夕影扶腰站起來,褚時和蕭酈不知道去了哪,蘇夕影喊他們幾聲,沒尋到人,倒是追兵的腳步聲又近了。


    蘇夕影腰上疼痛的令人發指,血滴落下來,他痛苦地抓緊旁邊的草,大口喘粗氣往路邊爬,閉眼滾下山坳。


    上麵的腳步聲逼近,又遠去了。


    一直滾到最深處,背部撞到石頭上才停下,蘇夕影強撐著靠上一座茅草堆,小心翼翼摸一把後背,沾上滿手的鮮血。


    蘇夕影忽然想起來,他小時候最想成為的,不是萬眾矚目,不是天之驕子,不是精英梟雄,而是一隻鳥,一隻能在枝頭天空自由自在飛翔的鳥,隻是時間將他密不透風包裹住,太多的棱角被磨平,他像一隻斷翼的鳥,關進自己的囚籠。


    18、縈縈微香觸8


    ◎誰也不要離開誰◎


    如果不是在那個世界的爺爺臨終前說平生的願望,就是看一眼他的大學畢業證,他不可能還有勇氣去高考,更不可能來這裏有一場穿越時空的考古。


    “水。”蘇夕影半閉眼嘀咕一句,翻身側躺在茅草堆裏蜷縮起來。


    眼前忽然伸出一隻手,瑩白的指尖掐著一隻去了皮的荔枝。


    “多謝。”蘇夕影接過來含進嘴裏,涼絲絲的,比他在老家吃到的新鮮太多。


    “不客氣。”


    “沈、沈暮時。”


    沈暮時那張臉和他的聲音,蘇夕影這輩子都忘不了,沈暮時坐在草堆的另一麵,用手帕擦拭方才拿過荔枝的手指,看著蘇夕影道:“是啊,沒想到這麽快我們就見麵了。”


    蘇夕影從沈暮時臉上看到幾分不爽,忍痛坐起來。


    “別動。”沈暮時過來把他壓了回去。


    手腕被沈暮時扣住,蘇夕影掙紮起來,掙不開。


    沈暮時的頭埋進蘇夕影頸側,唇間的氣息故意噴灑在他脖頸上。


    蘇夕影別過臉,感覺這姿勢怎麽看怎麽別扭,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人和他這樣接觸,耳尖不爭氣地開始發燙。


    之前雖和沈暮時不止一次清熱過,這樣在野外還是第一次。


    “你,你想幹嘛?”


    “怎麽?還跑上癮了?想跟著蕭酈跑去南陸不成。”


    “我沒有。”蘇夕影又羞又急,用力想要掙開他,根本掙不動。


    沈暮時改用一隻手扣住他兩隻手腕,另一隻手環上他腰,撕開那腰帶。


    “疼。”蘇夕影吃痛,忍不住喊出來。


    “哪裏疼?”沈暮時還欲再動的手頓住,坐起來把蘇夕影抱進懷裏,抬手摸上蘇夕影的臉,輕聲喚道:“夕影,哪裏疼?”


    蘇夕影腰部被豁開口子,後背撞得血肉模糊,本來就在極力克製,又被沈暮時抓了一下,疼得不行,悶哼著道:“哪都疼。”


    沈暮時攤開手掌,方才摸過蘇夕影的掌心沾上一手血,已經凝住了。


    赤紅的血緩緩穿透蘇夕影的衣物。


    “蘇夕影,你是不是打算死在外麵也不回來找我,我到底哪裏對不起你?”


    蘇夕影能感覺到沈暮時這次是真動怒了,急道: “沒有,是我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你隻會對我說對不起,有什麽事你和我說有什麽不好的,我又不是不讓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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