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高考滿分作文”,電話溝通完工作,那老板唉聲歎氣:“估計是最後一次做書了。”


    林琅有點兒慌,不過還是用心平氣和的態度問:“怎麽了?”


    “現在教輔書也不好賣了……人家都做新媒體去了,誰還肯看書啊?這年頭做什麽行當的都要搞新媒體,做雞的小卡片兒上都印二維碼了……以後公司估計轉型做公眾號那種——你放心,有稿子我還找你寫,還給錢的。”


    林琅替老板覺得淒涼:“那你們咋賺錢?”


    “接廣告吧……你知道嗎?人家做紅了的公眾號,一篇廣告植入賣的錢就能頂作家半本兒書的稿費——要我說你也聰明點兒,跟上風頭走這個路線,別寫雜誌了。”


    “哦。”林琅粗略地合計了一下:“那搞新媒體還能寫小說嗎?”


    “短平快——懂不?真想賺錢的話去寫段子吧,追追熱點扯扯皮,紅了去接廣告。你還小,不懂,以後就懂了——這個行當裏,做什麽都比做書好賺。”


    林琅聽得一知半解。


    掛了電話後林琅突然想起,暑假的時候有個出版公司的編輯問自己:“你想出書嗎?”


    林琅當然想。


    “10萬塊錢給你做一本,你要做嗎?”


    林琅盯著那數字愣了好久,一個“1”一個“0”一個“萬”,還是確認了半天;最後才試探地反問那編輯:“新人作者的版稅就可以到10萬嗎?你們給的待遇真好。”


    “想什麽呢?”那編輯導正林琅的美夢:“是說你自費掏10萬,我們幫你做一本兒。”


    回想起來林琅覺得緊張:自己還沒出過書當上作家,出版行業先涼了一半。


    林琅的心也涼了一半。


    有意收購林琅的長篇小說的這個出版公司,叫“溫文”。


    溫文出版公司品牌大、錢多,林琅從他家賺過最多——當時那個活兒也是溫文編輯給的,簽了保密協議,說是給一個溫文家簽的“知名美女作家”當“創作助手”。


    林琅沒明白這個工作的意思:“作家的助手?做什麽?”


    編輯言辭圓滑:“我們這個作家可能表達能力不夠好……可能需要你幫忙校對稿子,適當的時候再做一些潤色的工作。”


    摸爬滾打這麽多年了,林琅也明白她是啥意思,看價錢合適,廢話不多說就答應了下來。


    簽了合同拿了“作家老師”的原稿來,林琅就大刀闊斧地重寫了。


    這個“作家”事實上不是什麽作家,好像是當年上過某論壇的美女。


    因為長得漂亮,還喜歡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一些似是而非的隻言片語;久之,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文藝氣質的網紅。如今想從網紅轉型當作家,但又實在寫不出什麽所以然來。


    其實她需要的稿子基本上就是高級版的“高考滿分作文”——全書圍繞“愛情”行文,基本是一篇一個主題立意,開頭用小故事引出個論點,再補個a姑娘、b先生的案例,三五千字就這麽成文了。腦子都不需要動一下的。


    幫她寫了整本書,林琅賺了兩萬。


    溫文給錢也給得利索——這些不太上得了台麵的活兒,基本錢方麵是不會虧待的。


    這本書光是槍手就賺了兩萬,不知道這網紅姑娘能賺多少……


    林琅覺得有點可笑——“高考滿分作文”也罷、“流水線愛情雞湯文”也罷;自己不過腦子寫出來的東西,卻是最被市場買單的內容。


    林琅不討厭這個網紅,甚至私下裏曾有機會見過麵;人長得漂漂亮亮的,比照片還好看。


    林琅點開看了看她的微博,已經將近百萬粉絲了,跟明星似的。平時發博的內容通常都是九宮格自拍,搭配一些圖文不符的抒情性文字。


    而自己的微博粉絲隻有一萬出頭。


    自己若是出版方,肯定也會選那個有話題度的“網紅”出書啊。


    快到六點的時候林琅洗完澡回到宿舍,擦著頭發從窗口往外瞧。


    唐玉樹所在的那場籃球好像是麵臨解散了,大家三三倆倆地收拾著放在觀眾席的東西,還有人意猶未盡,散漫地拍著球玩兒。不過那人用球往唐玉樹所在的方向砸了一下,唐玉樹正蹲在地上係鞋帶,那顆球隻是擦著唐玉樹的身體過去了。唐玉樹回過頭去跟那個人招呼了幾句話,然後摘掉了頭上的紅色發帶,捋了一把頭發,往球場出口走了——雖然搞不懂他們之間玩鬧的方式,但林琅覺得唐玉樹這種人真的很厲害。


    他仿佛有一種天生友善的磁場,能在片刻之內就和身側的人成為朋友。


    林琅收回視線,回頭看了看這個狹小的“單人寢室”,覺得自己不得不承認唐玉樹那句話說得對:“咱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不禁一哂。林琅繼續擦起了頭發。


    三分鍾之後得勝而歸的唐玉樹推開宿舍門,就不由分說地開始聊起“剛才你沒看到我那個三分多帥!”


    林琅應付過去他,問他要不要去食堂吃飯。


    唐玉樹說身上很黏,想要先去洗個澡,“走,一起?”


    影大這個百年老校除了課程和專業設置比較跟得上時代,基礎建設就不值得一提了。明明是所南方的學校,可浴室卻是公共澡堂。林琅是故意算好時間自己一個人前去的……因為了然自己對唐玉樹的情緒,林琅隻想避免一些尷尬的場合。


    “我洗過了。那你自己去吧,等你回來我們再去吃。”


    唐玉樹這才注意到林琅的腦袋。伸過手來揉了揉林琅的頭發:“你怎麽沒把頭發吹幹啊?”


    “我……沒吹風機。”


    唐玉樹拍了拍自己上鋪——那是個雜亂地堆滿唐玉樹生活用具的地方:“你拿我的用啊!你這麽濕著頭發,會感冒的!”


    “拜托……大夏天的。”林琅嫌唐玉樹煩。


    唐玉樹卻不自知,還在糾纏不休:“那冬天你怎麽辦?”


    “冬天就再說。”


    宿舍樓因為消防因素限製了電壓,學生們的吹風機作為“超載電器”,隻能帶去浴室的儲物間裏使用。唐玉樹還在不依不饒:“那你陪我去——你在外麵吹頭發,我進去洗澡。”


    林琅覺得自己的耐心到了臨界點:“我這都已經快幹透了!”


    “行吧……這次饒了你,下不為例。”唐玉樹沒惱,卻還是佯裝生氣地跟林琅開了幾句玩笑,便拿上自己那個裝著洗漱用品的小籃子樂樂嗬嗬地出發了。


    再回來時,卻氣壓低沉地捂著額頭。


    手腕沒擋住的地方,林琅看到了一片深紅色。


    作者有話說:


    有點怕所以還是叮囑一下大家千萬別在現實裏對號入座啊。


    這是小說而已。筆芯!


    15 傳聞


    15 傳聞


    “好在校醫室不放假,不然你就等著馬革裹屍算了。”


    “不至於不至於。”唐玉樹手裏捏著雲南白藥跨步跟上來,用手肘一個勁兒地頂生著氣的林琅——單從此刻的氣氛來看,倒像剛才在浴室裏跟人起過衝突的那個是林琅一般。


    收斂不好自己的情緒。


    緊張,又怕表露自己的緊張,於是隻能賭氣。


    隻是短短一刻鍾,再回來時就已經鼻青臉腫的了,問才知道是跟人打架了。


    林琅搞不懂:剛才還心底裏稱讚唐玉樹的好人緣,怎麽就打起來了?


    “剛才球場上那人跟我說了些……壞話,我當時氣不過但也沒跟他計較,就打球時蓋了他幾個帽,他麵子上過不去,結束之後還想拿球砸我來著,我也忍了沒跟他計較。結果澡堂子裏又遇到他,他還來跟我找茬……我這才把他給揍了。”——唐玉樹這般坦白自己的作案動機。


    聽完林琅才想起自己剛剛的確是看到球場上有人拿球砸唐玉樹來著,林琅當時還以為是他們之間打鬧的方式,沒想到是欺負他。於是“審判長”林琅認定“被告”唐玉樹這個衝動之舉也不算過分,也沒繼續給他擺臉色,隻是催促他:“行吧。那你快去床上躺好。”


    唐玉樹樂了:“我又不是啥大毛病,隻是擦破兩處皮,為啥子非得躺好?”說著還跳躍了幾把以示自己依舊身強體壯。


    蹦躂完唐玉樹才後知後覺地感到氣氛不對,就乖乖坐回床上去。


    林琅好像真的急了。


    唐玉樹努力地揣測著林琅此刻的心情——他落寞地坐回了自己的桌前,筆電展開著,但屏幕沒有亮,一定是在盤算著什麽心事——搞不好就是在擔心受傷的自己。


    唐玉樹樂了。


    樂了片刻又想起方才在球場那人跟自己說的話,那些話在唐玉樹腦子裏轉來轉去,終究膨脹成了無法克製的好奇心,唐玉樹於是又笑不出來了,“欸,林琅……”


    “嗯?”男生回過頭來。


    宿舍裏沒有開燈。逆著光,唐玉樹看不到林琅的表情。


    “你以前讀書的時候……有人欺負你嗎?”


    “怎麽了?”


    仿佛……沒有特別排斥這個問題。那麽話題應該可以繼續:“就問問……”


    “初高中挨過揍,大學就沒了……但大學可能被人說點不著邊際的閑話。反正……各個時期難免都會遇上無聊的人。”


    大學時被人說過些不著邊際的閑話……“大學咋沒的?有啥招數?”


    “怎麽?有人欺負你?”


    “有啊。”唐玉樹點頭。


    林琅在逆光裏又轉回了一些身來,胳膊撐在椅背上,下巴撐在胳膊上,仿佛打算好好給自己分享“反霸淩”的經驗一樣:“那你就跟我似的——擺出一張‘莫挨老子’的臉,跟誰也別親近,跟誰也別來往,就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唐玉樹在床鋪上“嗤嗤”地笑了:“‘莫挨老子’這句口音學得傳神。”


    林琅好像也笑了。


    “但是……跟誰也別親近,跟誰也別來往——你不會覺得孤獨嗎?”


    “我……”在那段最難熬的年歲裏,曾經有過一個叫作大雨的朋友,所以……“沒啥孤獨的。”


    “你這叫因……廢……啥子來著?”


    “因噎廢食。”林琅又忍不住笑了:想批評別人至少也該調遣一些自己能力範圍內的詞匯吧。林琅看著唐玉樹的床鋪——有一半的蚊帳擋著,所以看不到唐玉樹的頭;但仔細分辨的話,隔著帳子又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片黑影,黑影裏有一雙眸子,收納了窗外灑進來的光。


    林琅看著那細小的眸光,忍不住說了一句:“我以為像你這樣的人,不會有人欺負。”


    那厘光熄掉了,許是他轉回去了頭,沒說話。


    林琅繼續道:“剛才那衝突……應該也算不上欺負吧,你們隻是勢均力敵的……互毆。欺負都是單方麵的壓製,霸淩,施暴。”


    唐玉樹還沒說話。


    林琅好奇——這家夥是不是睡著了?於是躡手躡腳地從椅子上起來,走到蚊帳前往裏看,結果唐玉樹睜著烏黑的眼睛,看自己。


    林琅閃開那雙眼,把臉轉開,說:“我以為你睡著了。”


    唐玉樹卻丟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莫挨老子”。


    林琅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唐玉樹卻像是講了一個多麽高明的笑話一般,自己在那兒“嗤嗤”地笑了起來。


    林琅這才明白——唐玉樹跟自己討教了“防止被欺負”的方式,又現學現賣地用在自己身上,這是在暗示欺負唐玉樹的人是林琅。


    “我怎麽欺負你了?”林琅詰問。


    唐玉樹演出一副委屈的樣子,學著北方口音貧嘴了起來:“呦那可別提了——人家活活冷暴力我一個月!就今天我挨揍了,人家還擠兌我!”


    “……”林琅覺得唐玉樹說的居然還挺有道理……


    懶得理他,剛準備轉身回自己座位上去,卻被唐玉樹一把拽住了右手腕:“別這麽冷漠地對待傷兵!”然後拍著床邊示意林琅坐下。


    林琅猶豫了片刻才坐下:“怎麽了?”


    “我替你按摩一下胳膊。”


    “按摩胳膊?”


    “對!接下來……我得求著你幫我上藥——所以我得討好你!”


    林琅笑了,從唐玉樹床頭的塑料袋摸出藥膏,示意唐玉樹翻了身去。後背上的傷口是一塊大片的擦傷,雖然接了痂,但還是紅得……讓人害怕。


    特別突兀地,林琅的腦海裏閃過一個令人發麻的畫麵——後背上一塊大片的傷口,如同《科學》課本上印刷著的月球隕石坑的模樣,中心是一個圓洞,四散開來是猙獰的放射線。腳步聲、驚叫聲、哭喊聲,各種聲響又仿佛從悠遠的時空裏穿梭而來,挾入逼仄的耳道,終究在耳膜上擦撞停滯,發出尖銳的製動聲。


    強忍住作嘔的生理反應,林琅睜開了眼,將手指上的藥膏輕輕地塗在唐玉樹的傷口上。


    消炎的藥總是有些刺痛,唐玉樹後背僵直了一些,埋在枕頭裏的嘴發出了一陣吸氣聲。


    “打起來的時候沒穿衣服?”


    “嗯。”唐玉樹解釋:“不是他打的——他沒那水平!是我揍了那小子一拳後,自己轉身打算跟那武俠片兒裏的大英雄一樣瀟灑走開,結果轉得太大勁兒了,滑倒在地上,後背就磕上了椅子尖尖。”


    “夠了你別描述了,聽了都疼……”林琅擰好藥膏:“光著屁股還耍威風扮英雄,你智商真的不太行。”


    “心疼?”——唐玉樹聽錯了。


    “聽了都疼!”林琅特別注音道:“特英——聽!”


    “哦。”轉回來的那張臉上笑容散去,又喪喪地埋進了枕頭裏:“真沒勁!白替你出頭了!”


    林琅把藥膏放好在唐玉樹上鋪的收納盒裏,唐玉樹方才那句話才餘音繞梁似的,在林琅腦海裏兜轉了一圈才回來——“白替你出頭了!”


    林琅低下頭去再看唐玉樹,老實巴交的男生已經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此刻正謹慎地望著林琅。


    “他說了你什麽一點都不重要,反正我不信!”


    據唐玉樹的交代:這個“他”聲稱是林琅本科時的同學。因為知道林琅是唐玉樹的室友,所以為了套近乎吧,在操場上看到唐玉樹之後就用這個談資打起了招呼:“聽說你跟我們學校的那個林琅在一個寢室?”


    “是啊。”


    “你可小心點兒他,這人瘋得很……”


    “咋個說?”


    以一陣促狹的笑和一句“他呀——”開頭,那個人給唐玉樹講了一堆關於林琅的傳聞。


    聽罷唐玉樹冷哼一聲:“你聽誰說的?”


    “我們學校人都知道。”


    “行了。以後別亂傳別人閑話,這都啥亂七八糟的。”


    “你不信?”


    “我不感興趣。”


    潦草結束了對話,球局也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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