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洗澡。”


    “那我陪你去?——我們這破學校是公共澡堂,你會害羞不?”


    “不用。”


    “那我校園通借你!”


    “我辦好了。”


    “那我等你回來咱倆一起去吃?”


    “你自己去吧。”


    “那你想吃啥,我帶回來給你!”


    “不用。”


    “好嘛……”遭遇接連不斷的拒絕之後,唐玉樹的情緒才終於沒那麽嗨了。


    林琅這邊默默地鋪著床,餘光裏瞟見唐玉樹穿好衣服套好鞋子,自己出了門兒去。


    安靜下來的空間裏,林琅的疲乏的情緒終於舒緩許多。


    轉念,腦子裏跳過幾段方才唐玉樹吵鬧的片段,想了想,覺得這人又煩又好笑。


    人還挺好,所以就保持距離吧。


    剛舒了一口氣,寢室的門又被推開了:“我十點前會回來,嘿嘿!你給我留門兒?”


    這次回頭看唐玉樹時,林琅才注意到他出門的著裝:白t恤搭運動褲,頭上的紅色運動發帶給他壓出了一對招風耳;片刻內在樓梯上來回跑過的緣故,所以他咧著嘴,有幾分微喘,倚著門框探頭衝著林琅所在的方向笑著。


    他的目光明亮炯然,像是通明一切的聖人,又像是個蒙昧無知的傻子。


    林琅愣神看著他良久,才把頭轉回來,隻丟給他一句漠然的:“你自己帶鑰匙吧……”


    這人……好奇怪的感覺。


    吵鬧的室友離開後,林琅才得以有一個安靜的環境整理自己將要暫住個一年半載的狹小宿舍。


    收拾完的時候已經是八點四十五,踩著停水的末班時間,林琅趕去衝了一趟澡。


    澡堂子每個花灑下麵都有一個插卡機,把校園通插進去開始放水計數,衝完一次熱水澡總共花了一毛六——哪怕按一次兩毛錢算,一年也隻需要六十多塊錢——還挺便宜。


    回到宿舍是9點出頭。澡堂9點停水,宿舍樓10點門禁。


    林琅回屋準備在裏側鎖門時,想起那個膚色黝黑的室友走前求自己替他留門,於是沒上鎖。路過那家夥的床鋪時,林琅又幫他把掛得歪歪扭扭的蚊帳順手整理了一下。


    衝了包泡麵當晚餐墊巴墊巴肚子,回複了幾條工作郵件和信息,林琅便躺下了。


    林琅的床鋪靠裏側,挨著窗戶,躺下的時候可以看得到方寸大小的夜空。


    房間的燈被林琅順手關掉了,好在窗外很亮,屋裏不至於很黑。


    離開南京前一晚,林琅拐去了一趟住處附近的寺廟。


    上香的時候廟裏的和尚問他“求什麽?”;事業、姻緣,各種所求,對應著各種價位和款式的香火。


    “沒求什麽。”林琅摸起最普通的香,布施了五塊錢:“隻是燒柱香而已。”


    求了會有用嗎?明明都是安排好的。


    求了就會有用的話,從少時到如今,每一次嚎啕大哭過的痛苦和難堪,神佛早都該聽到了。


    可還是會去抱著僥幸的心理燒一炷香。


    ——“放過我吧。”


    在四五米高的金裝大佛前磕頭時,林琅心底裏的台詞是這一句。


    後知後覺地,林琅在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成了“身在異鄉”的陌路旅人。


    隻需要一個背包一袋床鋪一個行李箱,竟就可以打包起自己的全部生活——該說自己是活得瀟灑落拓呢?還是命如紙薄……


    好在還有個大雨——倘若被人們知道自己非常珍惜的東西,居然是自己精神管理失調的產物,怕是會被笑死吧。


    林琅也自嘲著笑了一聲,吸了一鼻子之後合上了眼。


    ——“睡吧,去見他。”去見一個模糊不清的人。


    從出現至今,大雨都未曾細化出一個明確的麵龐;也沒有說過任何話,所以並不曾聽聞過他的聲音;哪怕有交流的時候,也隻是林琅單方麵的向他敘述些瑣碎,而他便隻是聽。


    因此,大雨的存在未曾對林琅造成任何影響和改變,沒有危害,並不是一個必須接受矯正治療的症狀——“如果強行剔除掉這個用來寄托自我的角色,搞不好你的自我人格會崩塌——所以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試著和‘他’相處;等你變得強大起來的時候,這個角色會自己消失的。”


    會自己消失的。


    關於大雨,林琅很頻繁地做過一個夢。


    夢裏林琅仰望著高高的城牆,城牆上是大雨站在那裏——夢總是這樣荒謬:你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輪廓,可你就是無由地認定,那就是他——夢裏高牆上,大雨來回躥動著像是焦急無比;而林琅在夢裏回神時,又察覺自己身處在一片屠戮之中;再回頭去,大雨從幾丈高的城牆上跳了下來,奔向自己,為自己劃開一方無害的小天地。


    ——於遍地血汙的地獄之中予我救贖。


    精神醫師給出的解釋如此說道:林琅潛意識裏渴求自己的生命中會有這麽一個角色——會替他擋在現實世界的千軍萬馬之前,為他劃出一塊安全空地的守護者。


    林琅當時搖頭否認:從小到大都是自己在扛著一切事,全憑著本能過活;沒有什麽守護者,也不期待什麽守護者。嘴硬著否認是這麽說道——林琅麵子薄,對於任何被拆穿“示弱”的內心時,都抵死不肯認。


    可問心,有愧。


    誰會不期待有這麽一個人的存在呢?


    困頓剛剛將林琅吞噬到一半處,神識卻因門栓發出的一聲“哢噠”拉回了清醒。


    ——那個室友回來了。


    林琅疲乏,也沒什麽餘力去應對人際關係;於是繼續閉著眼,假裝翻了個身。


    那個家夥沒有開燈,從動作帶出的微弱響動裏聽得出來他在躡手躡腳,大概是怕吵到自己。


    俄而,又在黑暗裏對著林琅的方向用氣聲輕輕地詢問了一句:“兄弟,睡了嗎?”


    林琅麵對著牆壁這一側,沒回應他。


    他卻又向著這個已經“入睡”的陌生室友輕聲丟來一句“晚安。”


    這個溫柔的小動作惹得林琅有點內疚:還挺好的一個小夥子,安安靜靜地,生怕打擾到自己。


    反芻今天和他接觸的每一個片段,自己卻給出的都是漠然的疏離姿態。


    ——以他這麽熱情爽朗的個性,在別人那廂,大多時候收獲的反饋也都很善意吧。


    腦子裏剛誇完,身後一秒入睡的白癡室友響起一聲驚雷般的呼嚕聲。


    接著便拉開了一場盛大的獨奏。


    林琅翻了個白眼,須臾之前萌發出的一點點內疚感轉瞬消失得不知所蹤。


    作者有話說:


    開更的話當然是要連著更兩話呀!嘿嘿!


    3 秘密


    03-秘密


    沒能見到他的大雨。


    沒做夢。


    睡醒的時候頭昏腦漲的。


    宿舍裏另一個一身元氣的家夥已經醒了,躺在鋪上不知道在搞什麽。


    想到自己此刻一旦動彈一下表露出任何“生命體征”,他就可能又會生龍活虎地從床上躍起,然後開始無休止地吵吵鬧鬧,林琅就有點兒呼吸困難——這人怎麽像條小狗?


    倘若這個601隻有自己一個人住,也不用在一醒來就顧慮要如何和另一個家夥相處。再連帶著回想起昨夜唐玉樹雷霆萬鈞轟轟烈烈的呼嚕聲……本來已經認命的林琅,又重新對於“單人寢突變雙人寢”這件事兒意難平了起來。


    躺了好久一段時間,最後還是意識到有些事情“不得不麵對”……林琅隻好稍微撐起身體來,隔著白紗蚊帳,向後瞥了唐玉樹一眼。


    他嗦著牛奶,正好也揚著眉毛亮著眸子,樂嗬嗬地瞅著這邊。


    視線猝不及防地撞上,林琅有點兒無由地尷尬。


    唐玉樹卻不出林琅所料,抓住了搭話的機會:“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沒有。”


    “我昨晚回來你就已經睡著了,太好了!你不曉得啊:我以前的室友都嫌我打呼嚕!——我還擔心這回事兒來著。你要是醒著,估計會被我吵得想打人。”


    林琅心想:你說的沒錯。


    不動聲色地向唐玉樹所在方向瞄了幾眼——確認他不知道低頭在做什麽、總之是沒在看這邊之後,林琅從床邊收納袋裏摸出一條新的褲頭,伸手進蓋在腰間的毯子裏小心翼翼地褪下正穿著的這一件。


    唐玉樹卻突然起了床下了地,手臂舉得高高晃著一盒牛奶問林琅:“你喝嗎?”


    “不喝。”


    被拒絕唐玉樹卻也不喪氣,估計是理解成了“覺得生分,有點害羞”,甚至還笑著徑直走了過來:“你太客氣了兄弟!主要是我昨晚買了兩包,這些牛奶保質期都隻有一天;再不喝,放到晚上就壞了——多浪費!欸,我們一會兒要不要一起去……”兀自嘮叨著,伸手就撩開了林琅的蚊帳。


    安全距離被猝不及防地突破。


    嚇得林琅停下手中的動作,慌張地一手抓緊蚊帳以免被唐玉樹撩開,“不耐煩”和“嚇一跳”兩種情緒在這個清晨突然交疊在一起爆發;他衝著唐玉樹怒吼了一聲:


    “你能不能離我遠點兒!”


    林琅不是討厭唐玉樹,反而林琅還挺喜歡這男孩兒的。


    林琅厭惡的是自己。


    就像一場拉鋸——你越向我靠近,我便越想要躲遠;我每多看得到你一分爽朗無邪,也便多看得到我自己一分陰鷙苟且;你越是個溫柔美好的人,我就越怕我的狼狽曝露在你麵前。


    我是個惡心的人,被人們形容成“糞坑裏的石頭”,又惡臭熏天,又冥頑不化。


    你知道嗎?所以求你離我遠點兒。


    不隻是你,全世界都離我遠點兒。


    我沒想招惹誰的,我本來明明可以安靜地獨活。


    我怎麽都沒料到有你這麽一個人,塞了錢來和我拚一個狹窄逼仄的犄角旮旯!


    林琅吼完唐玉樹,緩了一口氣,懷揣著一種“你愛看就看吧”的破罐子破摔心態,也不再遮掩,繼續手中替換褲頭的動作。


    唐玉樹無端挨了這麽一記大吼,一瞬間尷尬了起來。


    可隔著隱隱約約的白色紗簾,辨別出林琅正在褪下褲頭的動作,唐玉樹居然又樂了:“你放心噻……我沒看見我沒看見!——況且昨天你不也一進門就看著我的了嘛!打平打平!”


    安靜了須臾,唐玉樹續上前一個話頭:“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


    這人怎麽沒脾氣啊……林琅倒是一頭霧水了。


    不過這個家夥似乎腦子不太靈光:這麽近的距離裏,竟也沒發現自己的秘密;隻當自己是介意“被別人看到換褲頭”……林琅又鬆了一口氣,順著他的“誤會”自己也下了台階;對他提出的“吃早餐邀約”拒絕道:“不了。”


    一貫冷漠。


    “那我也不了。”唐玉樹轉過身去在房間裏晃蕩,走幾步還憑空投個並不存在的籃球:“也沒那麽餓……一包牛奶先頂頂,中午再吃吧……食堂二樓有家米粉還挺好吃的!那叔叔我混熟了——你中午跟我去混個臉熟,以後每次他都會給你多乘一兩米粉!”


    得了。拒絕了早餐又擅自預約好了午餐——甩不掉這個白癡了嗎?


    林琅聽著唐玉樹在那廂獨自吵鬧著,心裏煩躁得要命。


    將毯子和替換下來的紙褲頭潦草地卷在一起,再用一件t恤蓋在上麵作為遮掩,林琅下了床鋪來。


    把一整團東西塞在盆裏端著,拿上洗衣粉,繞過“嗡嗡嗡”的唐玉樹,兀自走去了水房。


    宿舍樓裏每個樓層的兩端都各有一個水房供學生們洗漱用;水房連通著廁所。水池所在的牆麵上是大片的鏡子,水池背後便是溝渠一般的長條形小便池,再往裏,是一片隔間廁所。


    林琅擰開了水龍頭,聽著“嘩嘩”的水聲,抬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麵相孤僻而寡情;和唐玉樹那種濃眉大眼的人相比,被這個世界討厭也是合情合理的。


    唐玉樹總是在笑著的,像是對世間萬種風物都抱有極大的熱忱一般。


    可自己卻總是沒什麽表情。


    沒表情。還被原本就薄情寡義的五官帶出了一種惹人厭煩的“厭世”感。


    如此想著,視線的焦距因發呆而模糊變化;隔著鏡子,林琅又在鏡中看到自己身後的小便池。


    池子邊有被人亂丟的衛生紙,也有大約是不慎落地於是不肯再撿起的一隻襪子。


    “小便池”——自己曾經的綽號。


    也被人亂丟過擤完鼻涕的衛生紙,也被人丟過蘸滿墨水的襪子,被丟過粉筆頭、開心果、橡皮擦、竄天猴兒……


    從令人作嘔的回憶裏抽回神識,林琅看著水漸漸沒過盆裏的毯子,整片淺駝色徹底地被浸成一片深棕之後,情緒裏的焦慮感才一並被淹沒了下去。


    僥幸沒被那個家夥發現……


    林琅舒了一口氣。拌開洗衣液,揉起了浸飽了水的毯子。


    我是個惡心的人。


    你知道嗎?所以求你離我遠點兒。


    我啊,二十三歲了……還在尿床。


    林琅有著一段似乎是被老天刻意捉弄的人生——五歲那年,和夢中出現了一個“人”幾乎同時起,林琅開始了“尿床”的毛病。


    遺尿症。在睡夢中並不能自己察覺得到尿意;每天醒來,都是一灘狼藉。


    這便是林琅咬著牙勒緊褲腰帶都要申請單人寢室的原因——除了本身厭惡人群之外,也是不想曝露自己滿目瘡痍的人生給別人看到。


    離開南京前,跪在四五米高的金裝大佛前磕頭時,林琅內心祈求的隻是“放過我吧”。


    ——給我最庸俗不堪的那種人生吧……好歹普普通通輕輕鬆鬆。


    小時候,長輩敷衍潦草的解決辦法是在林琅身子下麵墊一張塑料布,以防滲透,弄髒床鋪。


    睡在上麵便會咯吱作響;如果入夏溫度一旦熱一點的時候,身體便會發汗,塑料布粘著在皮膚上,異常難受。


    可自知添了麻煩,於是林琅從小都一貫默默接受。


    中學時去了衛生條件不錯的省城,林琅才開始知道了“紙尿褲”這種東西的存在;一直用到如今。


    隻是難免也會有側漏的情況,比如昨夜——估計是晚裏睡覺時翻動身體擠歪了貼好的部分……


    林琅是個愛幹淨的人,每天都會好好清洗。


    可“他尿床誒”這種話一旦作為開端,便不會再有人對他有好感——所有和氣味相關的負麵詞匯憑空冒出;哪怕沒有,明明沒有,可很多人都會用一種聞到了什麽怪味的表情,伸手在鼻子前扇起了風,皺起了眉:“咦……他一定很臭吧!”


    小便池。病毒。糞坑裏的石頭。都是林琅曾經的綽號。


    成績再差的同學,都能在施展惡意時迸發出史無前例的創意和聰慧。


    林琅對此無力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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