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裏陰暗幽冷,魔域外卻是截然不同的溫暖。


    叢林中樹影婆娑,枝頭上蟲鳥爭鳴。正值春季,這魔域不遠處的森林裏芬芳四溢,花朵豔麗嬌俏,動人至極。也唯有偶爾飛過而避之不及的蟲兒才知曉,這種絢麗背後的可怖和猙獰。


    一處灌木叢中陡然傳出悉悉索索的聲響來,隨後的卻是一個掙紮著從中爬出來的軟團子。


    啪嗒。


    小團子腳下一個不穩,身子在最後跨出的一秒瞬間倒下,讓她順著這一段有些陡的坡滾下,最終軟趴趴地落在了一顆巨樹前。


    青色衣裳上滾了一層的灰,白白嫩嫩的臉頰上也弄出幾道傷痕來,好不狼狽。


    這叫神識中終於清明了些的殷晚舟惱怒不已,忍不住地蹙眉,眸中懵懂之色盡褪,閃過幾分狠厲戾氣來。目光在周邊一掃而過,弄清楚了自己如今的境地。


    發生了什麽?


    殷晚舟慢慢站了起來,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塵,眯了眯眼睛,抬眸看向了不遠處的魔域入口。


    就在不久前,她還在密室中打坐,準備突破化神後期。


    隻差最後一步了,那層困擾了她許久的瓶頸被她一鼓作氣突破了一大半,可她最終卻沒能成功。


    天道法則。


    誓約效能。


    她身上有一個因果沒能了結,違背了天道契約,天道阻止了她的突破。


    殷晚舟惱怒且不解。


    她這人自從當上魔君之後自負得很、猜忌之心比誰都重,根本不可能對誰許下誓言,更別說還是這種在天道麵前定下的契約。


    那麽,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因果?


    殷晚舟垂眸,瞥了眼自己現在這幼小的軀體,心下煩躁,忍不住地蔓出些許殺意來。


    無妨,總能找到那所謂的因果的。


    屆時,殺了便是。


    殷晚舟冷笑。


    她握了握拳頭,可稚嫩的軀體仿若當真是三歲孩童一般軟弱無力,體內的修為和靈力還在,但如今全都被封印住了。


    這片魔域不遠處的森林結界又被稱為……


    葬生穀。


    其中危險重重,絲毫不輸於魔域外圍,素來被人忌憚,元嬰以下的修士到這裏基本都是有來無回。


    殷晚舟眸光陡然一閃,微微抿唇,側過身來朝著一個方向看了眼,下意識摸了摸腰間。


    可惜摸了個空。


    她的本命劍在她閉關時已被收入儲物戒中,此時腰間空空蕩蕩,而她的修為被禁,也無法打開手上的儲物戒。


    當真是毫無縛雞之力。


    那隱隱的遊動悉索之聲越來越近,於她而言也意味著這般荒唐而可笑的危機的來臨。


    想她曾經不可一世,如今竟連這葬生穀中的一條畜牲都要忌憚兩分,著實可笑。


    殷晚舟靜靜站著,一點點地深入神識去強製觸摸自己神識內裏被她曾經謹慎保留下來的一部分力量,隻差一分,就要在那畜牲到來時一擊而殺。


    然而,那遊動的聲音陡然消失去了。


    林中寂靜,不遠處垂落的藤蔓枝葉中伸出一隻纖細如玉的手來。雪白的指尖微微拂過,猙獰茂密的藤蔓便在頃刻間化為齏粉,露出一個龐大的空缺口來。


    那隻手的主人也終於露麵,叫殷晚舟忍不住挑眉。


    楚南知。


    仙界威名赫赫的楚道君呐,竟然會出現在這裏?


    殷晚舟難得自我懷疑了下。


    這究竟是什麽破運氣?


    好的不來,盡來些想取她性命的。


    來人微微垂著眼眸,眉眼平淡寧靜,容顏清麗,身姿高挑婀娜,腰間纖細、佩著一把長劍,劍柄處垂著一條鮮紅的劍穗。


    估摸著也是這人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了。


    殷晚舟冷眼打量著,心中哼笑,很是嫌棄。


    年紀輕輕的,穿得跟守了寡似的。


    她目光在這女人身上銀白長裙上掃了眼,又瞥了瞥楚南知頭上綰發的一支玉簪,實在是處處都看不順眼,哪兒哪兒都嫌棄萬分。


    殷晚舟這人最是放肆張揚,憎恨她手段狠厲之人數不勝數,但愛她容顏綺麗嬌豔者也多得很。


    正道的魔道的,哪個見著她不變一變臉色。


    唯獨這楚道君,跟個棺材似的,每每見到她都冷著張臉,全程沒有半分神色變化,看她的眼神又詭異的很,好幾次都讓殷晚舟懷疑自己是否曾始亂終棄過什麽人,以至於現在被找上門來了。


    若是這樣倒也罷。


    叫殷晚舟將這人給徹底記下來的還是那場正魔大戰中趁她重傷送來的一劍,直直插入了她的腹部,就差一分便要刺穿她的丹田了。可惜這女的不知道發什麽瘋,在最後一刻卻是冒著被反噬的風險硬生生收了劍勢,頭也不回地走了。


    氣得她身後的殷晚舟恨不得一劍劈了她,卻又被身上的傷絆住了腳步,不得不退回魔域養傷去了。


    若不是她被那幾個老東西打傷,怎麽可能讓這一介小輩捅這一劍?


    殷晚舟惱恨不已。


    她素來錙銖必較,這筆賬也被她一直記到了如今。


    身前陡然投下一片陰影來,有人靜靜地站在了她的身前。


    殷晚舟正垂著眸子呢,此時瞧見了地上的影子,唇瓣微不可見地勾了勾,眸中的陰冷之色便瞬間褪去,轉而換上一片屬於稚童的幹淨而不安的神色來。


    楚南知手中握著一塊閃著光芒的玉石,此時站在小團子的身前垂眸靜靜地打量著這個孩子,目光在她滿身狼狽灰塵上頓了頓,又陡然對上了這孩子悄悄抬眸試探著看來的目光。


    帶著滿滿的不安和茫然,幹淨而懵懂。


    像隻森林中迷路的小鹿崽子一般,讓女人心中不禁一軟。


    袖下指尖微微動了動,楚南知忍住了想要將這孩子攬入懷中的衝動,隻抿著唇瓣,微微蹲下了身子,小心地伸出指尖來,試探著想要觸摸軟團子的臉頰。


    茫然的孩子看見了她伸出的指尖,歪了歪腦袋,眸子陡然亮了亮,小心抬眸瞧了瞧女人,也試探著慢慢湊過去用額頭碰了碰女人的指尖,隨即又悄悄偷看了下女人的神色。


    下一刻,軟團子的身子陡然騰空了。


    小崽子呆了下,軟軟地踢了踢小短腿,下意識伸出爪子去抓住了女人的衣襟,有點兒不安地朝女人懷裏縮了縮。


    “跟我走好不好?”


    楚南知抱著懷裏的小家夥,忍不住摸了摸她軟軟的發絲,放軟了聲音低低問她。


    “……去哪裏呀?”


    正埋頭在她懷裏的孩子身子顫了顫,揪著她的衣襟昂著腦袋軟軟糯糯地問她。


    幼崽的聲音中滿是柔軟的奶味。


    楚南知何曾見過這人幼時模樣,此刻抱著她,當真是一顆鐵石心也化為了軟水。


    她垂眸點了點小團子的鼻尖,也不嫌棄她身上灰塵,為她輕柔地拂去了腦袋上不知何時夾上的一片樹葉,難得淺淺彎唇笑了下。


    “做我的徒弟,去我居住的地方。”


    “我會護你周全安好,撫養教導你長大。”


    “如何?”


    女人溫柔地瞧著她,帶著幾分淡淡的笑意,極有耐心地等著抱著小爪子思考著的軟團子答複。


    “那你會對舟舟好嘛?”


    皺著小眉頭很是苦惱的孩子鼓了鼓臉頰,很是嚴肅地問她。


    “自然。”


    女人彎眸笑了。


    她的容貌並不如殷晚舟的美豔精致,可當她如此展顏時唇邊卻顯出兩個小小的梨渦來,叫人眼前一亮,周邊都明媚了幾分似的。


    不同於殷晚舟曾見過的冰冷寡淡,此時楚南知眉眼溫柔嫻靜,那雙淺棕色的眸子在日光照耀下愈加明亮起來。


    讓殷晚舟不禁微微一怔,心中陡然湧出些莫名的情緒來。


    她應是如此的。


    殷晚舟腦中猛然閃過這條思緒來。


    她本該如此。


    ……楚南知本該如此。


    “我會一直對你好,寵著你,教導你……”


    “那我跟你走叭……”


    小軟團子呆呆地瞧著她,晃了晃腦袋,小爪子伸過去摟住了女人的脖頸,也彎著眸子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


    圓圓的鳳眼如月牙般彎著,笑似暖陽。


    “你笑起來真好看。”


    這是殷晚舟難得的真心話。


    “你一定要對舟舟好呀~~”


    小團子歡快地說著,腦袋搖搖晃晃,湊過去啵唧一聲親了下女人的臉頰。


    “不然舟舟就不要你啦!”


    小崽子很是得意地在她懷裏把自己縮成了一團。


    一直溫柔地抱著她的女人指尖猛然一僵。


    楚南知唇邊柔和的笑意在頃刻間消散。


    “不行。”


    她伸手按住了小團子的眼睛,沒有讓她看見自己此時有些陰沉的眉目。


    女人闔了闔眸,掩去了那些陡然湧上來的情緒,重新溫軟下了眉目來。


    “我會好好待舟舟的。”


    “舟舟也不能不要我……”


    “好叭。”


    小家夥有些不明白她為何會遮住自己的眼睛,但是也並未太過在意,仍然親昵地往她懷裏蹭,乖巧地應了。


    “我叫舟舟,你叫什麽呀?”


    小軟團子歪著腦袋問她。


    “我便是你的師父了。”


    楚南知瞧著她,眸中認真。


    “我姓楚,名南知。”


    “舟舟日後便隨我姓,喚作楚尹舟罷。”


    “南知?哪個南知?”


    兩人身影越走越遠,葬生穀中尤然存著些許回音。


    孩童聲音漸落後,女人聲音輕輕響起。


    “是……南邊的南,知道的知。”


    曾經多少個日日夜夜中,楚南知雙目通紅、苦楚難忍。


    她不知這世上為何會有這般薄情無心之人,騙了她的心,要了她的身子,許下一句句動人誓言後,卻能毫不遲疑地扔棄她,毫不留戀地消失不見。


    或許一開始還存有些許幻想,可那些擔憂與奢望都在她孤身闖入魔域、見到那高高在上好不快活的魔君時成了笑話。


    那人穿著一身的血色長裙,容顏綺麗美豔,神色傲慢薄涼,垂眸瞥了眼她這被捉住的正道之人,卻是因為心情不錯而隨意揮了揮手放了她,不曾下以殺手。


    從頭至尾,高傲的魔君都未曾正眼仔細瞧過她,亦不曾認出她來。


    仿若陌路。


    “師父的名字真好聽。”


    奶香的吻又落在了下顎處,懷中的孩子十分歡喜。


    “舟舟的名字也好聽。”


    楚南知縱容地撫了撫她的發絲,含笑誇道。


    “舟舟也這麽覺得。”


    小團子順著杆子便往上爬,好不機靈。


    那得意洋洋的小模樣著實可愛。


    楚南知忍俊不禁,看著她這般模樣,眸色深了深。


    你看,她的舟舟幼時這般可愛良善,日後的性情定是被魔域的環境所影響了。


    隻要她悉心教導,她的舟舟自然也會長成重情重義的模樣來。


    楚南知會教導她,寵愛她,守護她……


    待到她的舟舟長大了,楚南知便可以換一個身份繼續愛她了。


    殷晚舟摟著女人的脖子,乖巧地垂著眼簾,靜靜地思量著日後的路。


    當真好笑。


    她有些玩味。


    魔君成了道君的徒弟,這若是叫其他人知道了,豈不笑掉大牙?


    還有這楚南知。


    有趣。


    她殷晚舟的師父不少,可惜個個短命。如今竟又有個趕著上來當她的師父……


    “師父師父,你喜歡舟舟嘛?”


    她垂著眼簾,用著軟糯的聲音如此歡快地問道。


    “自然。”


    女人的回答毫不遲疑。


    殷晚舟笑了。


    “那師父要一直喜歡舟舟呀~~”


    小軟團子獎勵了女人一個軟軟的親親。


    “好。”


    女人眸中含笑,也在她的額心處輕柔且愛憐地吻了吻。


    她的吻帶著淡淡的香氣,柔軟無比,卻讓殷晚舟下意識地想起了戰場之上刺破她腹部的那把劍。


    可不若她的唇瓣柔軟。


    那把劍冷硬至極,刺破她皮肉時沒有半分猶豫。


    殷晚舟將這筆賬一直記在了心底,此時看著女人溫軟的眉目,心中一動,隻覺得報複回去的機會來了。


    在她修為恢複前,她確實需要一個人護著。


    化神初期的楚南知便足以勝任了。


    那麽,該如何報複風光月霽的楚道君呢?


    殷晚舟眯眸,勾唇而笑


    不若讓她背上師徒相愛的罵名吧,正道那群老不死的不是最看重什麽綱常倫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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