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晟向他走了一步,眼神一亮,“我也正在憂心此事,不知你可有解決之法?”


    “天下九州,雖有百河四海,看似各不相同,但天下之水卻是相連的。洛河之水,本從黃河而來,而在洛陽掘地得水,與洛河之水,又為同一水。大水之後,牲畜死亡,屍體浸於水中,此便為瘟疫之源。眾人隻知此水不當飲,卻不知方圓數十裏之內,水文相同,無論河水還是井水,其實都飲不得。”


    王晟聽得緩緩點頭,“既如此,該一麵遷徙流民,一麵令人從別處運水。”


    潘祿在一旁也道:“此外還有一法:除去源頭之外,餘處的毒水以藥煮沸之後,毒性稍減,尚可一飲。”


    “既然有辦法,那即刻便令人照辦,兩法同用。”王晟轉身對長史道:“叫來李太醫,讓他做好準備,協助二位治水官應對疫情。”


    他話音未落,忽然覺得身上一涼,轉身去看時,是剛剛築好的堤壩開了一個口子,渾濁的洛水正從這個小口中汩汩湧出。這開口雖小,好像一個指頭就能堵住似的,卻好比落在一野枯草上的半顆火星、暴風雨前的第一個雨點。王晟愣愣地盯著這個小孔,一時間甚至忘了動作,隻任由洛水澆在他身上,轉眼間便將他的半邊身子都澆透了,他卻似渾然不覺。


    “丞相小心!”


    潘祿卻反應過來,忙一把拉住王晟手臂,帶著他沒命似的向堤外高處跑去。王晟剛一邁出步,那隻小孔附近的土塊便開裂崩飛,堤壩上赫然露出一個巨大的窟窿,洛水從中猛灌進來,轉眼間就淹沒了他方才站著的地方。


    有了這第一個洞,轉眼間剛剛築起的堤壩便如冰碎瓦裂,在“隆隆”的巨響中,洛水衝破堤壩,再一次一潰千裏。


    王晟隨著眾人跑到高處,看著眼前之景,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看著水麵,幾乎像是在發呆一般,臉色漸漸泛白,卻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麽,又從蒼白漸轉青色。他咬牙道:“叫袁沐到刺史府見我!”


    說完,見無人動作,王晟眼含怒意地環顧四周,潘祿見狀隻得道:“丞相,咱們現在得等船來救……”


    王晟這才發現,他們的四麵竟然都是水,正將他們一行人圍在一處高地上。他握緊了腰間的劍柄,眼神黑沉得駭人,心中既怒且憂——他堂堂雍國丞相,尚且被洪水困住,落得如此狼狽,這樣一來,又不知要再添多少災民!


    待他終於回到刺史府,還未來得及換下濕衣服,便又聽得判司來報——


    “稟丞相,舊朝原本每年均撥款於各縣,令修補堤壩、水閘等,”判司原是魏臣,故而稱呼時仍有所避諱,“隻是治水款為各縣挪作他用,已成默契。若上麵派人考核時,便修補堤壩表麵、使錢賄賂禦史,至今已有近十年。在此之前,洛陽戰亂不休,更早時候,前朝失道,不顧百姓,更無人顧及河堤。如此算來,堤壩失修,已近二十年了。各縣此前上報於丞相,言堤壩堅固,皆因倉促之間難以修好,又恐見責之故,往年也有過連日大雨,卻未曾像今年這般決堤,諸人心存僥倖,終釀此大禍。”


    判司這一番話,讓王晟在盛怒之中,不由得也高看他一眼。隻從這次的案子和他方才所言便可看出,此人既是能臣、也是直臣,按說有如此之才,理當效命中央,但中央集才、地方無才,便會使得地方孱弱,一旦有變,難有主事之人,絕非國家幸事。故而王晟隻是動了一下將他帶回長安的心思,然後便即放下,心中卻暗想,若令此人經略地方,待其成熟後,再調去長安,或可為朝廷棟樑。


    至於堤壩失修,是王晟自從潰堤後便料到了的,故而此時他也不如何驚訝,他翻了翻判司遞上來的文書,隻留下其中謊報堤防的各縣名單,將其餘文書放在一旁,對判司道:“各縣先不必動,眼下堤壩再潰,還有用得到他們之處。你先下去,此事我另有計較。”


    判司應聲而退,李九早候在一旁,等他一走,便將懷中捧著的幹衣放下,從一旁取過毛毯披在王晟身上,“丞相渾身都濕透了,先換下濕衣服來吧,以免受涼。”


    王晟搖搖頭,將手掩在腹上,隔著幾層早已貼在了一處的濕冷衣服,覺出掌下腸髒微動起來,顯然已有痙攣之兆。就如同剛才的那一道細細的水柱,雖然眼下還不太嚴重,但不知何時便可驟起山崩地裂之勢。


    “快喚李太醫過來。”王晟心知自己這次當真不大好了,語氣便急了起來,甚至還用上了一個“快”字,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麽急著要見李太醫,但於李太醫而言,自然仍是有驚無喜的。王晟腹中絞痛愈演愈烈,隻得趕在一發不可收拾之前,盡力將濕衣服換下,權當亡羊補牢,可是實在已經晚了太多。他雖偶有胃痛,但其實病在腸髒,臍周平日便受不得一點涼,這時濕透了的衣服緊貼在身上,更是冷的像是貼了一塊冰。寒氣源源不斷般地鑽入,入得腹中便如化成了一口匕首,直攪得他口中發苦,麵色慘白。


    王晟扶著牆壁緩緩走到床榻旁,一手摸在上麵,不禁鬆了一口氣,正欲坐上去時,身子卻忽然猛地一折,弓下腰去,踉蹌著跌在塌邊。他兩手都插進小腹之中,折起身子,一聲不吭地在地上跪作一團。李九嚇了一跳,忙上前扶起他,卻不知王晟此時正動不得,他方一被扶起,眼前便黑了一瞬,隻覺腹中腸髒被人猛地向下扯去。但他實在也沒有力氣反抗,隻得任李九將自己扶到床上。王晟平躺不住,隻得側過身子,仍同方才一樣,深深地折著腰,一小口、一小口急促地喘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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