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後奇之,她又不懂醫術,能幫助郭聖通什麽?


    她微微頷首:“你說吧——”


    郭聖通道:“不知您有沒有聽過齊閔王烹文摯的典故?”


    齊閔王烹文摯記載於《呂氏春秋》中,王皇後自然是知道的。


    文摯是戰國時宋國名醫。


    彼時齊閔王有疾,使人請文摯。


    文摯見齊閔王後,猶豫不決。


    太子問之,文摯道須以怒激方可治之。


    文摯擔心君王威嚴不容冒犯,齊閔王病癒之時,便是他喪命之時。


    太子苦勸,文摯方才施治。


    齊閔王大怒解其疾後,果然大怒不肯原諒文摯的無禮。


    齊王後和太子苦苦哀求都沒有,文摯到底還是被齊閔王投進鼎中活活煮死。


    可是,這和嬿兒有什麽關係?


    便是治不好嬿兒,王皇後也不會遷怒他人。


    王皇後微微點頭,略有不解。


    郭聖通道:“室主和齊閔王生的是一樣的病,都需要以怒激之。


    室主的失眠是情誌病,必是精神上受了極大刺激。


    室主為此日夜不安,驚懼、痛苦、懊悔、悲痛、內疚種種情緒積壓在一處,時日一久情緒失控便引發了失眠。


    失眠會使室主疲倦不堪、無精打采,繼而精神恍惚,間或目睹神異,加上情緒上的重壓使得室主氣結在身。


    這氣結才是室主失眠的主因。


    是以,禦醫們雖百般用藥,卻並沒有奏效。


    因為,沒能治得了本。


    齊閔王憂鬱過度而傷脾土。


    怒屬震卦,脾屬坤卦,怒震克坤土,文摯使齊閔王發怒泄了鬱結之氣。


    同樣的道理,室主亦需要發怒來解心中鬱結之氣。


    氣結不得疏散,不但室主的失眠不會好,還會在精神上影響室主,讓她悲觀消極,覺得生無可戀。


    臣女見室主如今已然是情緒低落,不喜和人交流。


    若是再不施治,隻怕會愈加嚴重。”


    王皇後默然,良久沒有說話。


    郭聖通也沒有催她,隻是靜靜地等候在一邊。


    室主為何失眠,帝後隻怕都知道起因是心病,但都沒有料想到失眠會引發嚴重的情誌病來。


    王皇後早已黯淡下來的幹涸雙眸忽地輕輕闔上,有兩行淚流了下來。


    郭聖通見了這淚,也跟著心酸起來。


    王皇後的心情,她實在是懂得的。


    因為,她母親也是這麽疼愛她的。


    王皇後終於開口道:“你準備怎麽做?又要孤怎麽幫你?”


    是,她竟選擇相信這個小女孩子。


    不論這小女孩子有沒有受人指點,她的話聽起來倒真像是有那麽些道理。


    何況,有沒有用,總得試了才知道。


    她的嬿兒悶悶不樂,日漸消瘦,茶飯不思,對外界的一切都像是失去了興趣一樣。


    王皇後真怕再這樣下去,嬿兒會鬱鬱而終。


    她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絕不能再失去女兒!


    ☆、第一百十一章 死誌


    翠盤金縷絳紗籠,銀燭熒煌照漢宮。


    隱隱地,有沉沉更鼓聲隨著風雪傳來。


    若是仔細聽,還能聽見宮人們的說話聲


    隻是斷斷續續地,總也聽不清楚。


    王嬿躺在榻上,目光凝滯在榻前屏風上,似是若有所思,但仔細看去就能發現她的目光是空洞洞的。


    殿中的燈已經被漸次吹滅,亮度卻不減,大抵是因為明月正當空,又有白雪鋪地。


    已是二更天了,四下裏寂靜一片。


    窗外的梅花枝照在白玉地磚上,浮出朦朧樹影。


    王嬿驀然想起先帝在時,也是這樣的冬夜。


    先帝披了鬥篷,拉著她去廊下玩雪。


    寒風拂來,冷梅香濃。


    冰淩不慎落地的聲音,宛如水玉碎聲。


    王嬿想再聽一次冰淩的聲音。


    但是想想先帝都已經去了好幾年了,再聽又有什麽意義呢?


    過去的時光就是過去了,再也回不來了。


    隻是話是這麽說,王嬿到底還是很想念先帝。


    那思念如瘋糙般,一冒起頭便不可收拾。


    或許是她的癡心打動了上蒼,自去歲開始她時常在夜裏恍惚得見先帝。


    先帝還是那般清瘦俊朗,他逆著光影站著,微微張開嘴,似是在說什麽。


    王嬿竭盡全力想要聽清,但她從來連一個字都沒聽清過。


    先帝想和她說什麽?


    他是不是在怨她?


    若不是如此,為何從不入夢來與她相會?


    哦——


    她忘了,她已經許久不曾沉沉睡去了,做夢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先帝隻能這樣和她相見。


    可是,先帝究竟在說什麽?


    他一定恨她,也一定怨她。


    是她的父親毒死了他,也是她的父親篡奪了漢室江山。


    而她,一開始便是她父親用來爭權奪利的工具。


    而後她也未能有助於先帝,反倒成為先帝的累贅。


    這麽想來,她實在是該死。


    她也確實想死。


    她想到地下和先帝相會。


    她想為父親做下的錯事贖罪。


    可是,怎麽就死不了呢?


    她怎麽就還活著呢?


    自寡居後,她拒絕了父親再嫁的提議,獨自生活在冷清的承明宮中。


    母親心疼她,時常來看她。


    她不和母親說話,母親就坐到她的榻邊哭泣,那哭聲很叫她心頭髮酸難受。


    她知道,母親擔心她。


    兩個兄長的死帶給母親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母親為這生生哭瞎了眼。


    若是她再有什麽閃失,母親不知會怎麽樣。


    她知道,她的生命是母親給的。


    她知道,她萌生死意是不孝。


    是以,她雖然自知愧對先帝,愧對漢室卻仍然沒有自殺尋死。


    她想,就這麽活著吧。


    後來,她得了失眠症。


    母親和父親尋來全天下的名醫,希望能治癒她。


    但那些藥,都沒能起什麽作用。


    她的失眠症越來越嚴重,她能明顯感覺到她一天比一天虛弱。


    她想,她恐怕真是時日無多了。


    真好,她終於可以解脫了。


    她一直想和母親告別,卻始終開不了口。


    母親,是這世上唯一真心疼愛她的人了。


    王嬿長嘆一聲,緩緩閉上雙眼,兩行清淚順著臉龐流下。


    她再睜開眼時,窗前站著一人。


    那人,戴黑玉冕冠,上著玄衣,腰繫著白羅大帶、黃赤綬,下著朱色下裳、黃蔽膝,腳穿赤舄。


    這是皇帝冕服。


    是先帝。


    王嬿臉上瀰漫起笑容,眸子中也有了些神采。


    她坐起身來,想要開口喚先帝。


    隻是話到嘴邊,她還是咽回去了。


    她有何臉麵和先帝說話?


    她臉上的笑落了下去,整個人都黯淡了下來,隻是心底究竟還是不捨得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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