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康王世子妃李氏走得不見了影蹤,堂上出現了片刻的靜滯。無數雙眼睛各懷情緒地看向康王妃,無一不在衡量盤算。


    朱後殯天前,老皇帝曾親口許諾要立康王為太子,聖旨已經擬定,差的不過是時間。甚至於在很多天前的朱後壽誕宴上,老皇帝經過一場莫名開始又莫名結束的馬球賽後便有了要立康王為儲的念頭。而此前儲位的最大競爭者賀王已無翻身之地,康王有先後餘情庇護,又有老皇帝首肯,又有長樂公主府、許府、馮府、武府支持,甚至於遠在邊疆,手握重兵的王老將軍也隱隱有著傾向的念頭。再有一個隱然土皇帝一樣,富足且兵強馬壯的梁王李通乃是康王世子的嶽父,康王府實在是很了不得。


    這些事是大家都知道並心照不宣的,有人本來已經認命臣服,但在此刻,事情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李家挑在朱後亡故、西晉強攻大華的時節毫不猶豫地叛了大華,舍棄了康王,可以想象老皇帝會有多憤怒,而此刻在前線的王老將軍是否能抵擋得住這樣的夾擊還是一個未知數。也就是說,包括朱後與李通在內,康王府一下子失去了內外兩個重要的助力,還有一個隨時都可能會死去的王老將軍也在飄搖之中,再有一個恬不知恥的福王母子婆媳在宮裏吹著枕頭風。以及,明明武戴將軍是全權負責押解賀王回京之人,卻在賀王病倒不能行之後,老皇帝不信他的奏章,反而是派出了桓王親自前去查驗……


    各種信息交織在一起,似乎都傳遞出一個信息,有命還要有福氣,很多時候差了那麽一步就是天差地別。這樣的情況下,康王府似乎也沒那麽可怕了。好像自己也有許多助力,也有許多機會,不到最後那一刻,誰能說得清呢?很多人都躍躍欲試,卻不敢輕舉妄動,於是有人想起了排行猶在康王前頭的桓王。桓王府這些年不顯山不露水,似乎與賀王府一直在唱反調。但也不曾見其與康王府有多親近,雖不見得有寵,卻一直穩穩地站著皇三子的位置,關鍵時刻老皇帝總是想得起桓王府。


    宣王妃最先出動。越過一直主事的康王妃,推推之前一直隻管哭靈守靈,其他雜事一概不管的桓王妃,再指指現下靜默無聲,似乎忘了哭靈這件大事的眾人,低聲道:“三嫂。您看,這樣不太好吧?”


    桓王妃抬起已經鬆弛了的眼皮,淡淡瞥了宣王妃一眼,轉頭看向康王妃沉聲道:“四弟妹,不能亂。”宣王妃想要擺出一副唯她馬首是瞻的樣子。她偏還不上當。


    壽王妃左看右看,也下了決心,上前扶了康王妃的手低聲勸道:“四嫂,不要太擔心了。”


    康王妃點點頭。卻不多話,隻默默跪正了身子繼續哭靈,嘴閉得如同蚌殼一樣的緊。並不發表任何言論。宣王妃很失望,決意和眾公主一樣暫時保持沉默。


    眾人還在觀望間,忽聽得前頭有人哀哀大哭:“娘娘啊……您睜睜眼,看這些忘恩負義之人……”卻是老當益壯,越哭越精神的劉昭儀。於是哭聲四起,照舊的一片哀戚。康王妃怔怔地看著朱後的靈位,眼淚止也止不住,那個能護住他們的人去了,永遠都再回不來了。


    由於昨日暈倒了許多人,所以今日的舉哀哭靈活動在長樂公主與康王妃的精心安排下縮短了輪班的時間。不一時,長樂公主率了一撥人入內,隻與康王妃交換了個眼色便默默跪在了靈前,眾人依次退出休息,趁機三三兩兩地結成了團夥,雖不至於就敢公然議論這些大事,卻在眼神來往間便將各種消息和態度互相傳了幾個來回。


    許櫻哥將華娘幾個領到康王妃跟前,華娘死死忍住眼淚,跪倒在康王妃跟前抱定了康王妃的膝蓋哀哀道:“祖母,我娘會不會有大事?”


    康王妃歎了口氣,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安撫道:“不會。”其實誰都很清楚明白,依著今上的脾性,李氏身為叛王李通之女,隻怕凶多吉少。能夠庇護他們的那個人已經去了,群狼環伺,她現在能做的隻能是迅速將李氏送回康王府藏起來,其他她又能做什麽?


    消息一個個地傳來,“聖上杖斃了起居郎王永。”因為王永奉命念了叛賊李氏所發的檄文。“聖上殺了身邊的內侍……”這個原因不明。


    康王妃雖還能維持表麵的平靜,一隻手卻攥得許櫻哥生疼。許櫻哥坐不住,索性起身道:“母妃,我去打探一下。”


    康王妃死死攥住她的手腕,目光凶狠地低聲道:“不,現下哪裏都不能去,就在這裏候著。”


    許櫻哥忍住腕間傳來的疼痛,坐下來安靜地陪著康王妃一起等候。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開始思考世子妃李氏和自己,以及康王府將麵臨的困境。從小時候的經驗來看,老瘋子是絕對不能容忍背叛的,所以若無意外,李氏的下場很可能是死路一條,就不知是被處死、或者賜死,又或是自殺?而她,若是真到了身世完全泄露的那個地步,她最該就是給許家一個交代,但這個交代,又該如何去給?


    當初雖不是自己有意依著假身份嫁入康王府,但自入康王府伊始,康王與康王妃並無對不起她,且與眾人相處的時日長久了,又怎能完全無情?倘若真的不幸到了誰也躲不過去的那一步,康王府再失去許家的支持,又會怎樣?


    許櫻哥看著窗外湛藍色的天空和變幻的白雲,難過地想,她該怎麽辦呢?似乎怎麽做都離兩全其美太過遙遠。


    有宮人快步而入,悄聲道:“康王殿下領了世子一同前往太極殿請罪。”


    請罪,康王妃艱澀地笑了笑。從前要將李氏配給長子張儀承,不由她與康王做主,甚至朱後也沒能阻止,如今李通要反,也從沒人知會過康王府。出了事,這賬卻要算在康王府頭上。丈夫與長子必須要誠惶誠恐地前去請罪。又有長媳李氏,當初不見得就肯嫁過來,嫁過來多年,一直夾著尾巴做人,雖然小心思不少,卻不曾真正做過大奸大惡之事,多年以來操持家務。孝敬公婆,生兒育女,善待家中庶子庶女,也算賢惠。如今卻剛承受了被親人拋棄的痛苦,便又可能失去性命。


    而自己,從嫁給康王開始便低調做人,多年來凡事多有忍讓,本以為苦盡甘來,卻不想竟然走到這一步。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兒媳無辜死去。孫兒孫女失去母親,兒子受到牽連,闔府受氣?康王妃眼裏迸發出凶狠的光芒來,轉頭看著許櫻哥道:“你出宮去吧。”


    “母妃?”許櫻哥不解,宮外已有王氏照料世子妃。反倒是宮中隻剩康王妃與幾個孩子在,最是需要她的時候。


    康王妃目光炯炯地看著她道:“我要你去忠信侯府,你可肯去?”


    雖則當初許櫻哥曾同康王妃說過,她不能保證許家會站在康王府這邊。並得到了康王妃的體諒。但如今許家與康王府已經綁在了一起,還談什麽肯不肯?許櫻哥點頭:“我去。”


    康王妃臉上綻放出一個微笑來,低聲道:“好孩子。”


    許櫻哥苦笑。若是真的有那麽一刻,她還會認為自己是個好孩子麽?隻怕悔不當初。


    康王妃又道:“把華娘幾個平安帶回去,給你大嫂帶句話,便是為了孩子也要忍耐到最後一刻。你可做得到?”


    許櫻哥道:“我做得到。”


    康王妃便鬆了她的手:“你去吧。”


    許櫻哥招呼了惶恐之極的華娘幾個正往外去,卻見姚氏與武夫人結伴而來,於是忙站住了,眼巴巴地喊了聲:“娘。”


    姚氏歎了口氣,摸摸她的鬢發,低聲道:“不要怕。”當初收留蕭家兄妹之時她與許扶便將前因後果早想清楚,如今雖然艱難卻不至於就後悔怨怪,何況鹿死誰手,未必可知。


    康王妃見姚氏毫不避嫌,心中不是不感動,完全拋棄了矜持快步迎上去一手握住姚氏的手,一手抓住武夫人的手,微微哽咽道:“你們來了。”


    武夫人忙與姚氏一同將康王妃扶了坐下,勸道:“姐姐莫擔心,所謂否極泰來。這麽多年來殿下是個什麽性子,聖上都有數,斷不會為了這樣的事便隨意降怒。”


    康王妃點點頭,卻不敢應承。老皇帝自朱後死後便越發有些瘋癲,時不時地就要抽點瘋,聽說昨夜他把福王妃宣去太極殿後,整夜折磨,幾乎將福王妃掐個半死。天亮,福王妃本該被抬下去休息,他偏要逼著福王妃來守靈哭靈,福王妃跪拜之時,她也曾偷偷看過,依稀看到福王妃手腕以上全是青痕血痕。這樣的瘋子,能把他當成正常人看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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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氏並無多餘的話,隻平靜地道:“我家侯爺已趕去了太極殿。”


    聽了這話,康王妃安靜下來了。要說這後頭老皇帝最能聽進話去的幾個人當中,許衡便算舉足輕重的一個,有許衡在,說不定事情真的能有所轉機。姚氏見她眼裏的凶光斂了,便不再提這事兒,轉而說起其他事來。


    康王妃默了片刻,有問有答。


    許櫻哥立在殿外看到這裏,將心略放了一放,自帶著華娘幾個離去。途中見到馮老夫人婆媳幾個,少不得站定了默默看著這一家子,卻見馮老夫人低頭裝暈,馮夫人轉頭遠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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