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正拿捏半晌,方輕聲道:“是有件事情拜托師傅,我們前番林州之行,所涉機密極多。”


    老任師傅點點頭:“嗯那,是這樣。”


    張儀正便又道:“有些事情即使就是父母親人也不好同他們說的。”


    這不是廢話嗎?老任師傅便不言語了,抬起眼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張儀正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強行鎮定心神讓自己顯得平靜而理所當然。


    老任師傅慢條斯理地摸出塊帕子擦了擦嘴,道:“我不明白三爺的意思。難道還怕老頭子多嘴,把軍機要事泄露出去?”


    張儀正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老任師傅有些諷刺地轉頭掃了眼一旁埋頭苦吃的眾侍衛,道:“這些人,多半都隨你去了林州,參與的事情也不少,你都吩咐過他們了?還是你相信他們,就不信老頭子一個?”


    張儀正微汗,想解釋,卻覺著老任師傅的眼裏滿是狡猾之色,想起自己犯了大忌,便站起來對著老任師傅認真一拜:“是徒兒虛妄了,請師傅不要見怪。”


    老任師傅淡淡地道:“三爺是皇孫。”


    張儀正無奈地歎息了一聲:“是我不對,不坦誠。前方這條路,當初我曾和師傅一起走過很多次,今日不知師傅是否有空陪我再走一遭?”


    老任師傅一甩袍角,瀟灑利落地起身:“走。”


    二人並肩而行一段時間後,張儀正直奔主題:“途中我曾去了蒲縣一趟,見了幾個人,安置了一批人。其他人不知,卻是瞞不過師傅的。”這一路,老任師傅不知著了什麽魔,死活都緊緊跟著他,短時間內可以擺脫,但想要長時間不見實是不易。


    老任師傅目視前方:“本是叛逆罪臣之屬,三爺卻施了巧計讓他們脫了罪罰。改頭換麵重新做了人。此事若是讓人知曉。又是一場焦頭爛額。”


    張儀正站住腳:“師傅雖然不讚同,卻沒有阻攔我。”


    “我瞧著不過幾個老弱婦人帶著幾個麵黃肌瘦的小孩子,想來也不能再做得了叛賊,留在那裏也殺不了晉人。”老任師傅沉默半晌才又道:“我聽說你媳婦從前曾與那家人的小兒子有婚約。她求你這裏,年輕人總有忍不住心軟的時候。可難為她開得了這個口,你也真做了。”


    張儀正曉得他誤會了,本想順水推舟就此應了。沉吟片刻終是覺得不妥,便道:“此事與她無關。而是另外有人托我,為此我曾把母妃氣得臥床不起,令得父王大怒鞭笞我,在床上躺了許久。”


    “誰?”老任師傅窮追不舍,明顯不信。


    張儀正道:“王中丞家的六公子。王懷虛,人稱王書呆的,此人至情至性。早前我曾答應過他護得這幾個人周全,我身邊這些年來沒有真正的朋友。”他絞盡腦汁地想給自己的行為找一個十分合理的借口,老任師傅卻擺了擺手,幹脆利落地道:“我曉得了,三爺放心,誰問我都不會說。但你得把屁股擦幹淨了。”


    張儀正忙道:“曉得。”


    “三爺終於懂得挑朋友。我很高興。但有句話不得不說。”老任師傅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道:“聽聞三爺十分愛寵妻室。少年情懷無可厚非,可凡事都要有個度。為了討女人的歡心去做蠢事最是不可取!”


    張儀正悶悶地應了,老任師傅抱拳轉身:“我還有差事在身。這便告辭了。”


    張儀正忙抱拳恭送:“師傅慢行。”眼看著老任師傅大步流星地去得遠了,他方長長地舒了口氣——可以確定許櫻哥還不曾尋過老任師傅。朱貴屁顛屁顛地跑上來:“三爺,部裏的差事已經交了,您是要回府歇歇還是要去哪裏閑一閑?”


    “回府。”張儀正斜著眼睛看向朱貴:“你老實交代!你可做過對不起我的事?”


    朱貴驚得猶如火烙似地一跳,歪著嘴滿臉苦相地道:“三爺這是從何說起?真是黑天的冤枉啊!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嬌妻幼兒,哪裏敢得罪衣食父母?”


    張儀正被他給逗得笑了,邊走邊道:“我怕我父王母妃的鞭子抽下來,三奶奶的金子銀子砸下來,你就把我給賣了。”


    朱貴見他不是真生氣,忙追著他無限狗腿地道:“才不會,咱可是跟著三爺出生入死過的,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咱心裏有數。三爺放心吧,您不讓說的死都不會說。”


    張儀正轉頭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輕聲道:“那你記住了,該交代的我都交代過你,你要是漏了半個字,便等著去死。”


    他的聲音明明很輕,態度也很溫和,朱貴卻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無比認真地道:“小的都記得。”


    張儀正滿意地道:“行了,回府!”


    晨光瀲灩中的隨園十分安寧,下人忙而不亂,行事自有方圓,張儀正一路進去,沒有看到雪耳來他麵前亂晃,也沒有遇到任何婆子丫頭喧鬧失禮。作為這個小家的男主人,他本來應該為女主人的能幹而感到滿意,但他卻覺得隨園太靜了,正如許櫻哥的心思般不可捉摸。


    她去過香積寺,明明已經知曉了他的一半秘密,卻在他回來的這些天裏不動聲色,提都不曾提過。這已經超出了一般妻子對丈夫的態度,將心比己,若是他,突然發現許櫻哥弄了這麽一排神秘的牌位,他斷不會不聞不問,全然無事一樣。


    張儀正一路疾行至門前,不見許櫻哥出來相迎,便劈頭去問匆匆忙忙趕過來的綠翡:“你們奶奶呢?”


    綠翡見他臉色不大好看,忙小心翼翼地道:“奶奶這個點兒照例是要陪王妃說話解悶的,且這些日子皇後娘娘壽誕將至,大奶奶要操勞此事不得閑,二爺又在養傷病,二奶奶也不閑,所以奶奶還要幫著打理家務,閑了還要領著幾位小娘子讀書習字……”


    張儀正見自己才問了一句,綠翡就回答了這麽多句,句句不離“許櫻哥真是賢良淑德”的主旨。由不得撫了撫額頭。打斷她的話:“不管她在做什麽,都把她請回來。”言罷自進了屋子。才在榻上坐下來,就聽見外間綠翡輕聲吩咐:“鈴鐺你去請奶奶速速回來,記得告訴奶奶,三爺的臉色不太好看。”


    張儀正這才在突然間發現,這屋裏早不知不覺間全變成了許櫻哥的天下,他身邊圍繞的全部都是她的人。這些人的心全部都向著許櫻哥,防著他一個。從前還有個雪耳能替他四處打聽傳遞消息,現下雪耳已經不知道被塞到什麽地方去了,他已是很久不曾看到此人。又或者其實曾經見過,隻是他記不得了?他晃了晃頭,突然覺著要是有個人能幫他看著點許櫻哥也好。可想了一回,又覺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一是這樣的事情許櫻哥便是有所懷疑也不能想到全部真相,二是許櫻哥怎可能隨便相信這王府裏的丫頭婆子,把心事盡數相告?隻怕是青玉等人也不能。


    這邊紫靄束手束腳地走進來,窸窸窣窣地翻了一回,捧出一套半舊的家常衣裳放在淨房裏,又備好了熱水盥洗等物。走過來目視著腳尖輕聲道:“三爺。可以盥洗換衣了。”


    張儀正站起身來在屋裏到處走到處看:“不用忙。”


    紫靄不知他在找什麽,也不敢出去。便靜悄悄地在一旁站著等著他吩咐。見他一會兒往許櫻哥設在窗前的書案上翻一翻,一會兒又摸摸許櫻哥妝台,實在忍不住,問道:“三爺要尋什麽?婢子給您找。”


    張儀正大搖大擺地在許櫻哥的書案前坐下,道:“這些日子你們奶奶閑時都在做什麽?還在畫圖?”


    紫靄悄悄掃了他一眼,道:“是。”


    張儀正便道:“尋給我瞧。”


    紫靄猶豫片刻,還是將許櫻哥放圖紙的匣子抱了出來,張儀正翻看一回,道:“怎地畫的全是簪釵首飾?就不見她畫點旁的?”


    紫靄回答不了他,便低著頭裝沒聽見。


    張儀正其實也曉得許櫻哥是為誰而畫,隨意翻看了一回,又問:“我不在家這些日子奶奶過得可好?可有人欺負她,給她不愉快了?”


    紫靄很喜歡這個問題,忙抓住機會將昨日冒氏上門,馮寶兒陰了許櫻哥的事看著張儀正的神色挑挑揀揀地說了。張儀正默默聽完,道:“下次若有這種事,盡可說與我知。”


    紫靄喜不自禁,立即殷勤了許多。


    張儀正還想再多打探些事,就聽外間傳來眾人都道“三奶奶好”,便隨手抓起一卷圖紙,轉頭看著進門來的許櫻哥道:“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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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櫻哥的目光在他的手上、桌上半開的匣子上一溜而過,笑道:“聽見三爺召喚,當然要快馬加鞭飛速趕回來。請問三爺有何吩咐?”


    張儀正拍拍身邊的細竹絲墊子:“過來坐,我們說說話。”


    許櫻哥依言落座,上下打量了他一回,覺著他什麽地方又有些與平日不一樣,卻不好直問,便笑道:“三爺可是遇到什麽好事了?本以為你要到時辰才回家的。”


    張儀正把手裏攥著的畫卷放下,看著她開玩笑似地道:“說來好笑,昨夜我夢見你說有事要問我,似是很急的樣子,可還沒問我就醒了,所以今早早早交了差事特意趕來等著你問,你可有什麽事要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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