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去。張儀正的這個反應似是在意料之中的,又似是在意料之外的。許櫻哥輕聲安慰道:“不要多想,說不定不會讓你去呢。畢竟聖上是下旨給父王,而不是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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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正苦笑:“身為兒子,當然要替父分憂。身為幼弟,便要為兄長分憂。”康王好不容易才建立起這樣的名聲,世子也有乃父之風,大家都愛惜羽毛得緊,怎麽能做這種事呢?而張儀先遠在前線,張儀端則自來以文雅端秀聞名,就他一人是個不講理、殘暴混蛋的混世魔王,這種事好像天生就該他去做。他若聰明,便該主動請纓。


    許櫻哥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握住張儀正的手安靜傾聽。


    “若是他們有危難,讓我舍命去救他們我斷不推辭,若殺的是和我差不多的人那也好呢,可要去做這種事,我真是不想……”張儀正在突然間找到了小時候那種感覺——在午後初晴,不冷不熱之際,他和許櫻哥避開囉嗦呱噪的古嬤嬤,並排坐在許家花園子裏的水池邊輕輕蕩著雙腿,快活地吃著零嘴說著悄悄話鬥著嘴。他已經習慣把他和家中兄弟姐妹之間鬧的矛盾說給她聽,也可以把自己調皮搗蛋挨了父母的罵,或者是去誰家又被人家甩臉色,家裏做了什麽好吃的,他的煩惱及理想都說給她聽。許櫻哥通常是不多話的,隻是安靜地坐在他身邊,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認真傾聽,偶爾說出一句話,便會讓他覺得說到了他的心坎裏去。又舒服又熨帖。這時候也一樣,在確信二人沒有衝突的情況下,傾訴便成了本能和習慣。


    許櫻哥輕聲道:“隻是猜測,目前並沒有人提起這個。是不是?”


    張儀正歎道:“我之前回來時,大哥身邊的幕僚亭湖先生特意等在外頭和我說話。”


    說的什麽不言而喻。因為父兄要好名聲,所以就要做兒子和做弟弟的去糞坑裏打滾。臭了自己成全他們?雖說一府興衰需要全家傾力而為,卻也沒有這樣的道理——世子愛惜羽毛很正常,但自己不樂意去做的事情卻要讓弟弟去做,隻是因為這個弟弟之前沒有好名聲,而他以後是要做繼承人的,身上不能沾上半點汙漬,所以需要弟弟主動的無私奉獻去做墊腳石。這種做法在其他人看來也許是為家族出力理所應當。但公平的講,落在具體實施人身上實是不厚道,當然,除非張儀正想走一條與現在完全不同的路,那又另當別論。許櫻哥分析了一回。認真問道:“那你是怎麽回答的?”


    張儀正低聲道:“我想父王與大哥若是想要我去,便該自己來同我講,這樣做,令得我心裏實在太不舒服,就裝沒聽懂。我是不是隻知道享受不知出力?”亭湖先生作為世子最倚重的幕僚,說話自是極有水平,十分委婉,但他自來裝傻充愣裝橫也是做慣了的,最終亭湖先生也隻能歎口氣。給他個朽木不可雕的無奈表情。


    許櫻哥斟酌了又斟酌,微笑道:“也不是這樣說的吧?為家族盡心出力也不止就在這一樁事情上,你還可以做旁的,譬如苦練武功,將來立下軍功,譬如認真讀書習字。搏個文武雙全什麽的,譬如在聖上與娘娘麵前盡孝,不讓父王母妃操心,這些都是盡力。但若你想要走一條與現在完全不同的路,那隻有這個肯定是不夠的,麵厚心黑手辣,一樣都少不得。”


    張儀正沉默許久,輕聲道:“你更喜歡什麽?你要知道,倘若最後勝出,你和我便可能是一對不受人待見的草包夫妻。”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的話……


    許櫻哥微笑道:“你還不知道我麽,我隻是個懶惰好吃貪玩的小女人,也沒想過要傲視天下群雌,所以當然更喜歡心不太大的男人,要不然多累。至於將來的事到時候又再說,但不論如何,被人嫌棄也好,鄙夷也好,我都能承受後果。我一直都知道的,這世上沒有占盡便宜的道理。”


    張儀正的心緒在突然間安定下來,他輕輕反握住許櫻哥的手,低聲道:“我知道該怎麽做了。睡吧,明日都要早起。”


    許櫻哥往他身邊挪了挪,厚著臉皮把他的手臂拉了墊在自己的頸下,又把手搭上他的腰,微笑著靠在他懷裏閉上眼睛道:“你也別想那麽多,也不要因為這樣一件事就覺得大哥不好,父王不好。各有各的考量和需要,其他時候他們對你可都好得緊,何況不見得就是他們的意思,你也知道,底下人很多時候極愛自作主張。父王,並不是沒擔當的人。”至於世子,她不甚了解。


    張儀正將將就就地由著她擺好造型,然後靠著他沉沉睡了過去,這一夜,無人有夢。


    天還不曾破曉,就有人用力敲響窗戶,值夜的紫靄在外頭疾聲道:“三爺,奶奶,宣樂堂那邊傳來消息,道是王妃不大好。”


    怎地又病了?莫非是在宮中擔驚受怕又被折騰著了?許櫻哥猛地從夢中驚醒過來,先是與張儀正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地瞪了片刻,隨即迅速喚人進來掌燈穿衣,匆匆盥洗一回便朝宣樂堂趕去。


    宣樂堂裏已是燈火通明,被從溫暖被窩裏揪出來的老太醫顛著花白胡子,半合著眼,搖頭晃腦地說了一大堆雲山霧罩,似是而非的話。康王陰沉著臉坐在一旁,沉默地看著躺在床上昏睡的康王妃一言不發,世子一臉的為難,滿眼的焦躁。張儀正聽得不耐煩,怒道:“說人話!”


    老太醫正晃得昏昏然,突地被這一聲吼嚇得一跳,睜大了昏花的老眼非常利索地道:“其實就是外感風寒,沒什麽大礙。隻是王妃之前剛大病一場,還沒好利索。體虛,得好生靜養一段日子才行。”


    眾人又好氣又好笑,但都是齊齊鬆了口氣,康王陰沉著臉冷冷地道:“開方子。”


    老太醫不敢再擺弄自己的學問和醫術。安靜地開了方子,又說了些需要禁忌的事物便迅速辭去。女人們立即張羅著去煎藥備早飯,康王則滿臉嚴肅地把世子、張儀正、張儀端叫到了隔壁廂房裏。


    許櫻哥守在藥爐邊輕輕搧著蒲扇。看著一旁裝模作樣拿著盒藥丸擺弄過來擺弄過去,眼睛一直死死盯著廂房門的宣側妃,低聲問王氏道:“她這是?”


    宣側妃今日打扮得格外素淡低調,表情也似是與平日一般無二,偏眼神太過活泛,讓人看著就覺得沒什麽好事兒。王氏瞥了宣側妃一眼,淡淡地道:“總是和四弟有關罷了。”


    許櫻哥突地想起張儀正的煩惱來。於是隱然有了某種猜測,便垂下頭認真搧著扇子輕聲道:“二嫂是在為二伯擔憂罷?隻要府裏安穩就不會有大礙的。”


    王氏笑著小聲道:“借弟妹吉言。昨夜父王回來後特意使人和我說了,當不會有大礙。倒是許侯爺,昨日消息回來得晚,我也沒來得及問你。可還都好?”


    許櫻哥道:“多謝二嫂掛心,家父和家裏都很好。”


    王氏便道:“大嫂昨日和我說,此番真是多虧了許侯爺。”一邊說,一邊打量許櫻哥的表情。


    許櫻哥也沒露出什麽驕傲炫耀的神色來,平平淡淡地道:“親戚親戚,總是這個道理。”接著便把話題扯到其他方麵上去。府中安穩,遠在前線的丈夫也沒什麽大礙,婆婆得的不過是風寒,王氏便再沒什麽可擔心的。便與她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起來。


    宣側妃見她二人說得熱鬧,便將手裏的藥丸盒子遞給一旁的丫頭,先剜了眼另一側立著的幾個年輕侍妾,再問王氏與許櫻哥:“看你們妯娌倆這般的好,我這心裏也高興。”


    無話找話。王氏與許櫻哥對視一眼,齊齊笑而不語,接著就見世子妃從屋子裏出來,匆匆走到廂房門口輕輕叩響房門,低聲道:“父王,時辰差不多了,該進早膳了。”


    宣側妃立時丟了王氏與許櫻哥以及康王那兩個年輕侍妾,打直了身子期盼地看著廂房門。


    門開處,康王領著世子等人昂首挺胸地走了出來,康王步履堅定,眼裏閃著冷光,世子麵無表情,張儀正的神色有些茫然,張儀端則躍躍欲試。許櫻哥的目光先是與張儀正對上,沒看出個所以然來,接著就看到宣側妃與張儀端急速碰撞了一下眼色,然後母子倆眼裏滿滿都是喜悅。明知自己沒有任何資格去評判指摘,許櫻哥還是忍不住心情低落地垂下了頭,再不想說話。


    男人們要吃飯要出門,世子妃當然忙不過來,王氏便將煎藥的事情盡數交給許櫻哥去做,自己起身入內幫忙。


    遠處傳來五更鼓響,寒氣隨著晨風飄了過來,許櫻哥緊了緊身上的襖子,盯著藥爐子裏忽明忽暗的炭火自嘲地笑著輕輕搖了搖頭,她不過是個運氣好些的小人物而已,悲天憫人輪不到她。


    張儀正站在不遠處,看到許櫻哥獨自一人蹲在廊下守著藥爐子,一張素白的臉被火光照得紅撲撲的,突地心裏生出一股難以言述的滋味來。由不得走過去蹲在許櫻哥身邊接了她手裏的扇子,一邊搧一邊輕輕道:“我和四弟隨同父王一起去,大哥留在府中處理其他瑣事。天亮,大嫂入宮為皇後娘娘伺疾,家裏其他瑣事便交給你和二嫂了。”


    許櫻哥轉頭看著他,張儀正垂著眼睛繼續低聲道:“你不熟悉府裏的其他事情,便不要去管外頭,盡都交給二嫂便好。你隻管把母妃照顧好就行,曲嬤嬤這裏記得多忍讓。”


    “你放心。”許櫻哥才道得這一句,張儀正便已將扇子交還給她迅速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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