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本就是遊山玩水踏青的節日,朱後要辦的又是王母宴,自要選個風景秀麗,最好還有水的地方。於是這宴會便被設在了東苑,東苑有禦池,池邊遍植名花,當此時,正是花團錦簇的時節,正好當成瑤池以宴賓客。


    因是宮宴,故而凡是有品級的命婦都是按品大妝,剩下的年輕姑娘們也是穿戴得花枝招展,名花美人美酒一樣不缺,照得人眼花繚亂。唯一美中不足之處在於,錦緞棚子有限,很多美人兒被曝曬在日光之下,氣息奄奄,香汗淋漓,但此時,宴會不過進行到一半而已,朱後等人正是興致最高之時,也無人敢訴苦告退。


    許櫻哥老老實實地坐在康王妃和王氏下首,趁人不注意便和斜下方的唐媛眉目傳情,傳遞著隻有彼此才能明白的意思——這一場宴會下來,不知有多少嬌養的女兒會被曬得脫了一層皮。二人許久不見,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怎奈不得私會相敘,便隻能眉目傳情了。


    世子妃照舊是一慣的安靜端莊,王氏卻是看了又看,許久,忍不住輕聲道:“三弟妹,那不是大理寺卿家的……”


    許櫻哥笑著接上去道:“是,阿媛她在家中行四。”


    王氏欲言又止,片刻方低聲道了句:“看著你們,就覺得自己真是老了。”她其實還年輕,三十都不到,皮膚極白,五官嫵媚,保養又好。身上自有一種成熟女子的美麗氣質。但她眼裏絲毫沒有平時表現出來的那種活潑熱情,隻能看到滿滿的疲累和老氣。


    這個女人的心已經老了,想必這些年也過得非常艱難……許櫻哥記得王氏的出身,在上京滿目的勳貴大族中,她的家世渺小得不堪一提,一個原本就不屬於這個圈子裏的人,想要融入這個圈子,付出的努力和阻力隻怕超乎想象,便是到了今日,王氏也不敢說自己就真的被接納了。再說在王府內。王氏至今隻有一個女兒傍身,而張儀先的另兩個妾室已經分別有了兒子。


    許櫻哥抬起酒壺給世子妃、王氏、自己各斟了一杯酒,笑道:“做女人的總都會有那麽一日。”言罷舉杯先敬,也不管世子妃和王氏是否樂意奉陪,自己先就幹了。


    王氏猶豫地看了世子妃一眼,端起酒杯放在唇邊輕輕抿著,因見世子妃微笑著一飲而盡。方才放心地跟著飲了。飲完酒,便又將唐媛和唐夫人看了又看,默默地低下了頭。


    許櫻哥並不在意王氏對世子妃的忌憚之意,隻不動聲色地將王氏的神情收入眼底,笑眯眯地換了個方向,同不遠處的姚氏、許杏哥等人用目光接上了頭,兀自歡喜。


    上首。康王妃正與長樂公主低聲說話。不經意間回眸,正好看到許櫻哥在那裏笑得眉眼彎彎的模樣,順著她的目光一瞧,就看到了姚氏同許杏哥等人,不由得跟著翹起了唇角,到底是年輕,隻見著了母親、姐姐便可以笑得這般沒遮擋。


    長樂公主瞧見了,微微一哂。道:“她倒是個重情義的。”


    不管心中怎麽看,康王妃也舍不得人說自己的兒媳婦,當下便道:“她要是個狠心薄情的,倒讓我不放心了。”頓了頓,又道:“王爺也說了,趙家那事兒迫得狠了,也是讓人看笑話,弗如放一放,不用與人比狠毒。”


    長樂公主掩著口笑起來:“瞧,瞧,幾頓飯就把你給收買了,這進了門的和出了門的就是不一樣,我是誇她呢,你急什麽?爭強鬥狠我們比不過旁人,比一比品行溫厚也不錯,這不是阿娘經常教的?我可沒忘。”


    康王妃溫和地笑了笑,把話題岔到去年秋天嫁入公主府的王六娘身上去:“阿令和六娘還處得好?聽說最近王家七娘經常到你們府上去?”


    長樂公主倒也爽直:“早先有些別扭,但後來禁不住六娘嫻淑貞靜溫厚,他也沒什麽可挑剔的。王氏姐姐妹感情很好,六娘有什麽好的都記掛著她妹妹。”言罷低低冷笑一聲,“但這七娘將來這門親事是依靠不上的,做姐姐的還得小心被算計。看這鴛鴦譜點得,非得亂成一團才歡喜……”


    王七娘同馮寶兒一起被賜的婚,馮寶兒入康王府,王七娘則是入賀王府與安六,這便意味著王家這對姐妹永遠也不能共同進退,感情越好,將來越是悲慘。想到皇帝近些年來越發難測的心意和出人意料的手段,康王妃也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長樂公主在座首掃視一圈,壓低了聲音道:“前幾日,梧桐宮的一個宮人號出了喜脈,接著初戰大捷,芙蓉宮便在次日請了太醫。”


    梧桐宮,劉昭儀所居,她自是再不能侍寢的,隻能依靠年輕美貌的宮人施展手段,又有賀王爭氣,這風頭一時無雙。芙蓉宮,羅昭容所居,她徐娘半老尚且貌美猶能承寵,又怎會甘心?康王妃看看白發蒼蒼、慈祥和藹的劉昭儀和仍然嬌媚得如同鮮花一般的羅昭容,再看看越發見了老態疲態、沉穩得如同一潭靜水的皇後,隻覺得一大塊石頭壓在心上,沉甸甸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長樂公主的目光落在不遠處妖豔得不真實的福王妃身上,蹙著眉想再說另一件事,忽見有小太監捧著一疊紙疾步而來,道是前方諸大臣及各府子弟所作詩詞,請朱後賞鑒。雖然大華尚武,但這附庸風雅的事情在皇帝的提倡下偶爾也還是要弄一弄,更何況大家都知道朱後其實很愛這些,於是座中盡數安靜下來,無論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都做出了一副十分感興趣的模樣。


    這可不是適合說悄悄話的時候了。長樂公主便將手肘撐了下頜,微笑著聽皇後身旁的女官抑揚頓挫地將一疊詩詞念來,突然間聽到“南郡公”三字,驚得一下子坐起,邊聽邊調侃康王妃:“我沒聽錯吧?這說的真是小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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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沒聽錯,他這些日子日日與他媳婦一道看書寫字,學問大有長進。”康王妃麵上微微得意,心中卻是沒有底,隻恐張儀正是尋人代筆,那可就丟人丟大發了。


    一首詩念畢。長樂公主一聲笑了起來:“不敢說作得有多好,但也是中規中矩,果然是日頭從西邊升起來了。”


    座首皇後已然驚訝地朗聲道:“拿過來我看!”


    之前誰也沒把這首詩同混世魔王張儀正聯係起來,待聽得皇後說了這麽一句,舉坐嘩然,隨即都把目光投向了許櫻哥,紛紛暗忖定是她幫著張儀正作的弊。不然怎麽可能!


    許櫻哥也是驚得差點將杯中酒水都潑了出來,若非是知道張儀正事先不曾買通人替他作詩,她也不敢相信一個半文盲這麽快就能作詩。因見包括世子妃同王氏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樣了,曉得自己這時候絕不能失態,哪怕是假的也要當成是真的,便挺直了腰背甜蜜蜜地笑著,安然自若。眾人見她沒什麽反應。也不好盯著她瞧。便都收回了目光。臉皮厚果然好,許櫻哥輕籲一口氣,正要換個姿勢,恍然間覺著有一道目光直愣愣地看過來,順著瞧去,但見更遠處馮寶兒譏諷而挑釁地看著她。許櫻哥笑了笑,嫵媚地抿了抿鬢發,舉起杯來對著馮寶兒微微頷首。馮寶兒頓時雙眼噴火。


    世子妃瞧見,有趣的微微翹了翹唇角。


    眾人都以為前麵在寫詩詞,這邊皇後大概也會發動眾人寫上那麽一兩首詩詞以展示各府閨秀的才華,畢竟之前朱後最愛來這一套,誰知今日朱後卻是提也不提,直接就使人宣布,今日有馬球比賽,聖上已經移駕,請各府女眷移步。


    於是早就作了無數準備的淑女們都很失望,但想到能看到聞名遐邇的宮中馬球隊和眾大臣的馬球表演,順便還可以瞄一瞄青年才俊,便又平衡了。


    眾人跟在皇後的鳳鑾之後順次撤退,浩浩蕩蕩地向著東苑進發,這正是可以交頭接耳拉幫結夥說悄悄話的好時光,武夫人領著許杏哥向康王妃靠攏,許櫻哥則趁隙順利摸到了姚氏等人身邊,什麽都不說,先就抱住了姚氏的胳膊蹭了兩蹭。姚氏摸摸她的鬢發,道:“趕緊去扶著你婆婆。她大病初愈,正是要人關照的時候。”


    許櫻哥笑道:“有大嫂和二嫂一左一右地扶持著,我去就隻能扶著她老人家的後腰了。”話雖如此說,到底不敢多留,同姚氏身邊熟識的女眷略說了兩句就趕緊往回趕,順路悄悄摸了唐媛一把,同唐夫人行了一禮,正待要溜,就被唐媛一把扯住低聲道:“老實交代,可是你做的?”


    許櫻哥低笑道:“哪有的事?我還不至於這麽蠢。原本吃素的和尚突然間開了葷,誰都要盯著的不是?”


    唐媛就放了心,趕她走:“快走,快走,看你家婆婆嫂子都在盯著你呢。”


    許櫻哥忙快步往回走,卻見前頭一襲淺紅羅衫一晃,馮寶兒夾帶著一股香風攔在了她前頭,皮笑肉不笑地道:“許二姐姐,別來無恙呀。”


    許櫻哥見她臉色蒼白,身形越發瘦削,一雙眼睛卻黑得發亮,唇角也神經質地微微顫抖著,曉得是來找茬的,便微笑著同馮寶兒行了一禮,彬彬有禮地道:“寶兒,許久不見,先給你道喜了。”


    馮寶兒猙獰一笑,將身子探向她低聲道:“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你敢不敢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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