斌兒一啟唇,頓時滿座賓客鴉雀無聲,一曲“一叢花令”字字入耳:


    “傷春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


    “離愁正恁牽絲亂,更南陌,飛絮蒙蒙。


    “歸期漸遠,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橋通。


    “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新月簾櫳。


    “沉恨細思,不如桃李,猶解嫁東風。”


    一曲既終,良久,眾人才自裊裊清音中清醒。李軍率先喝采,孫尚仁舉杯便去灌文毓平。


    “這一杯是逃不了,子師,你就快喝吧。”


    文毓平痛快的仰頭,一飲而盡,轉而命人看賞予那位小歌姬。


    那名喚斌兒的歌姬並沒有興高采烈的上前接受賞賜,隻是又退回曼娘身後,不發一語。


    眾人再望向那小歌姬,直覺得她貌美不可方物。數年後,為三海增色定是此妹,雖現下她年歲尚稚,但已是絕美佳人胚子是不容置疑!


    ***


    席前還正熱鬧著,潮生因不擅飲,有些頭昏,便走到廊外舒散一下酒氣。


    “水雲榭”立於中海,以水雲奇景聞名,此亭因為雲霞倒映,如立湖水雲霧間而得名。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太液秋風”石碑就立於亭中。


    天上繁星皓月,湖水瀲灩波光,清風拂來,酒後的燥熱便得以消退幾分。逃席而出,潮生獨自享受西海風光,不自禁心中怡然。


    潮生憶起清明時節,闔家同遊太湖,當時正值煙雨迷濛季節,身畔還迴蕩著芊茴的輕顰淺笑,而今,卻人事俱非!潮生本因良辰美景而愉悅的心,轉復悵惘。


    “程爵爺。”一清冷的聲音驚動了他。


    潮生回首端視來者。原來是翰林院編修陸風恆。


    潮生朝他微笑頷首。


    “陸編修,你也出來透氣兒?”


    陸風恆麵對著水中月,隻覺那鄰鄰流波,使月色如皎的光華恍若虛幻,陸風恆狀似隨意的笑語:


    “是啊,裏頭悶得緊,哪及得上外頭夜涼如水的舒適。


    “程爵爺年紀雖輕,卻深受朝廷仰仗,官拜織造,封一等子爵,另又為江南名士,文才斐然;兼之有宋玉俊容,玉樹臨風之姿,豈不為許多姑娘芳心暗許的意中人。”


    陸風恆說來如話家常,但潮生不禁存疑:這不太對勁,他似乎……話中有話?


    潮生連忙抱拳搖首。


    “陸兄謬讚了。若論文才,有誰比得過當今的狀元郎呢!子湘不才,不敢當陸兄這般溢美之詞,再說,程某已有妻眷,與風花雪月再沒幹係。”


    陸風恆轉而笑問:


    “倒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這般幸運?”


    潮生聽這陸風恆言語句句都是在吹捧自己,可是,他卻感不到一絲阿諛奉承的味道,有的倒是幾分刺探!


    潮生雖懷疑陸風恆動機,皮相上仍是維持一派的儒雅氣度。


    “陸兄這話可說錯了,拙前乃是京城名門閨秀,說到底,還是小弟幸運才得以雀屏中選。”


    “瞧爵爺所言,尊夫人是哪家的大小姐?”


    “拙荊乃是京城陸侍郎的三千金。”


    陸風恆沉吟好半晌,才開口道:


    “咦?這陸三小姐本不是許婚予前程織造長公子嗎?若在下沒有弄錯,程爵爺好像是行二吧。”


    潮生眯起俊眸斜睨陸風恆。這傢夥連大哥的事都一清二楚,那又何必裝假呢?他到底是誰?


    麵對潮生森寒迫人的逼視,陸風恆猶是神色自若。光憑此點,潮生就能評斷,這陸風恆定非常人!


    “拙荊本與家兄有婚姻之約,但後來基於些微因素,反促成我與內人的一段姻緣。”潮生口吻淡漠,隱含提防之意。


    “有道是姻緣天定,程爵爺合該得此如花美眷。”陸風恆倒聰明,他察覺潮生話意冷淡,便不再追問。


    潮生找碴似的反詰:


    “陸已更是開玩笑了,你怎知拙荊美貌?難道你見過?”


    陸風恆不惱,反嗬嗬笑道:


    “尊夫人的美貌在京城可是眾所皆知!陸家大小姐是京城第一朵名花,賢名遠播,以美慧見長;三小姐則是秀美絕倫,溫柔婉約。而程爵爺的嬌妻不正是那位陸家三小姐麽。”


    潮生皮笑肉不笑的婉謝道:“多謝!”


    話才脫口,閃過一個疑問——陸風恆也是姓陸,難道他會與陸培元有點淵源?不會這麽湊巧吧!


    潮生存心試他,涼涼的拋了句:


    “陸編修亦姓陸,沒請教是否與在下泰山丈人有點關係?”問得開門見山,潮生就是要目睹他的反應。


    陸風恆但笑不語,沒表示。


    潮生瞧他態度曖昧,心裏猜想這陸風恆八九不離十與陸培元有點瓜葛。


    過了良久,陸風恆轉個話題,悠然吟誦: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潮生笑睇著揶揄:


    “好大的誌向,咱們狀元郎的宏願叫人不敢小覷。”


    “此乃劉邦所作的大風歌,當然這種改朝換代之事,在下是不敢的,隻是古今多少人俱前仆後繼的思慕登上大寶,這原因,終於讓人明白了!”陸風恆眼光蒼茫,有著淡淡倦意。


    潮生知道他還有後續,遂不開口,等看陸風恆接著賣啥膏藥。


    “程爵爺可曾親遊過恆山?”


    潮生不知道他為何將話岔到這兒,微微一笑。


    “未曾,但對北嶽恆山聞名遐邇的懸空寺神往之至。”這話倒也不假。


    “恆山在北宋年間,曾由楊老令公扼守三關,鎮兵於恆山,此處原本便是兵家必爭的要塞。初臨恆山,乍見懸空古寺,隻覺鬼斧神工,驚詫先人的毅力;而後於懸空寺飛瀾上觀望那沿山所築的五百裏山道,回頭再瞧懸空寺,便覺渺不足道!”


    潮生不曾親臨恆山風光,奇道:


    “還望有美兄解疑。”


    陸風恆微微一笑,緩緩道來:


    “史書所載,魏道武帝天興元年克燕,將兵自中山歸平城,發卒數萬人鑿恆嶺,通直道五百餘裏,磁窯口便是此五百裏通道的北端,而所謂的直道五百裏,大多是早已存在的棧道。魏道武帝發卒數萬,隻是將其中阻道的山道鑿開而已,縱是如此,其工程之浩大,也足以讓人橋舌!”陸風恆說到這,長嘆一聲。


    潮生聽及此,有點明白他的重點在於“權勢”二字。


    同身為宦海中的一員,潮生對他所言不能說完全無感。


    “唉,無怪乎眾人都想登大寶、臨君位,隻消君王一開口,數萬兵卒便替他將阻路的山嶺給鑿開!那種一呼千諾的威風凜凜可比所謂安得猛降兮守四方要慡快太多啦!”陸風恆說到最後,話意流露出的是不以為然的譏諷。


    潮生知他導入正題,輕笑。


    “可不是,古來君王不都如此,此乃為君者想當然爾的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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