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漓央便從掀開一條小縫的車窗簾外,看到了從驛館出來的石慕。在一眾人高馬大的禁軍侍衛裏,她的身子顯得那樣瘦弱矮小。漓央無法從她蒙起來的臉上,看出任何情緒。她微微低著頭,接過了侍衛手中的韁繩,輕聲向對方道謝,好似對這樣的安排也沒有任何異議,不卑不亢的樣子。


    漓央看她牽著馬,並不騎上去,突然想起來,她可能並不會騎馬。也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怎麽可能會騎馬?就連他,都不太會騎馬呢。


    他咬著唇角,默默看著對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很快,韓隊正也好似發現了石慕這裏的異樣,驅馬過來,關切地問道:“石姑娘不會騎馬?”


    馬下纖瘦的女子屈身行了一禮,細聲答道:“是啊。”


    韓隊正即刻喊了一個禁軍侍衛來:“你便和石姑娘同騎一駕吧,動作穩當些,照顧好石姑娘,也莫耽誤了殿下的行程。”


    被指派來的侍衛領了命,扶著石慕先上了馬,教她牽緊了韁繩,自己也翻身上去,雙手環摟在前。


    漓央在馬車裏擰起眉,看著兩人在馬背上緊貼在一起的身軀,好似心下架了一把火,炙烤得他渾身難受。放下車簾,狹窄的車廂更加昏暗,也似乎更憋悶了。


    馬車開始向前行進,還未走了一刻,漓央便覺得自己要被這狹□□仄的車廂給悶死了,他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討厭坐馬車。


    車簾被猛地撩起來,駕車的侍衛聽到車裏的殿下喊道:“停車!”


    整個蜿蜒行進的隊伍,因為九皇子殿下這一句,全停了下來。前麵領頭的韓隊正急忙折返回隊伍中央的馬車旁邊,恭敬地垂首作揖:“殿下有何吩咐?”


    漓央深吸了一口氣,麵上無異:“車裏太悶,出來透透氣。”


    韓隊正試探問道:“那是否給您牽匹馬來?”


    漓央略思索了片刻,回頭看到吊在隊尾,同騎一馬的那兩人,用力瞪了一眼。


    這一眼,把坐在後麵的侍衛嚇了一身冷汗。能在皇宮裏伺候,哪一個不是眼睛活絡的主兒。被九皇子漓央這麽一瞪,那侍衛慌忙從馬上翻身下來,單膝跪在一旁。


    漓央心底堵了半天的氣剛順了一點,就見石慕騎的那匹馬突然開始往前走,帶著馬背上的人搖搖晃晃,好像隨時要落下來一般。


    “把那匹馬拉住!”漓央的心一緊,話已經脫口而出。


    就近的一幹侍衛連忙從馬背上跳下來,去拉那匹不受控製的馬。拉扯途中,馬背上的石慕不知怎麽就從上麵跌了下來,好在身旁還有好些人,有人眼疾手快將她扶住,並沒有摔傷。


    鬧劇謝幕,漓央眸色複雜地看了不知所措站在一旁的石慕片刻,終於懊惱地開了尊口:“不會騎馬怎麽不說?”


    他說完就意識到是自己不講理了,他也沒給她機會說,隻是自作主張讓人塞了一匹馬給她,根本沒有管她到底會不會騎。


    石慕微垂著頭,也不說話。


    漓央忽覺得她現在這樣逆來順受的姿態,完全不像他認識的那個女子。


    他看不穿她,也不知道該拿這樣的她怎麽辦。


    最終還是放軟了態度:“既然不會騎馬,還是上來吧。”


    紗布覆麵,隻露出的那雙極漆黑的眼睛似乎輕輕彎了彎,石慕屈身:“謝過殿下。”隨即,便從善如流地上了馬車。


    漓央重新回到車內坐下,馬車繼續滾滾向前。


    “殿下很為難吧?”狹小的車廂裏,坐在側麵的人突然開口。


    本就緊張的神經好似繃得更緊了,漓央攥緊了手指:“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那邊傳來了輕輕的笑聲:“殿下是聰明人,何必裝糊塗。”


    漓央咬住了唇。


    對方的語氣突然轉為冷淡:“殿下在躲著我嗎?”


    漓央抬頭,對上了對方漆黑幽深的目光。那雙眼,像是深井裏的水,再不復昨日的盈盈,而是帶著似乎從地下引上來的沁冷溫度。


    他躲開了石慕的視線,賭氣般說著:“你有什麽好躲的。”這話,倒似說給他自己聽的。


    “我懂了。”


    石慕低低的聲音,飄進他的耳中,好像含著沒有說出來的千言萬語,戛然止在一句——我懂了——這三個字裏。


    兩日路程裏,漓央再沒有遭遇過那日車廂之事,石慕的一舉一動,都克製有節,謹遵禮製,倒像飽讀經綸史冊的讀書人。她這般,讓漓央覺得那句“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形容,正與她分外貼切。


    隻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哪裏會送去讀書。兩日來,漓央也曾拿了他看的幾本策論來不動聲色試探她,幾番下來,石慕果真是個能識文斷字,頗有見解的女子。


    這樣的發現讓漓央有些驚喜,轉念一想,又可惜她卑微的出身。這樣的才學見識,放在京城那些閨秀中,也是拔尖的才女。若她出身名門,何愁不名動京城,到時怕是京城裏的王公貴族都要爭相求娶,獲得皇室的關注也不是難事,沒準父皇還會親口給她和哪位皇子賜婚……


    天!漓央拍了拍自己的腦子,怎麽就又想到她的婚嫁了呢?自己怕是魔怔了。


    短短兩日,一晃而過,漓央正驚奇,歸途竟這般短暫,他們的車駕已經抵了京。皇帝派來的禮官將賑災歸來的九皇子迎進京城,因著漓央還未離宮建府,也免了回府整理儀容覲見的事宜,禁軍衛隊直接進了皇城。


    禮官前去常寧宮通稟皇帝,漓央先攜著石慕一併在宮門口下了馬車,先回雨霖宮東殿安頓。


    消息像飛一樣,早就傳到了雨霖宮,安如眉與流蘇翹首在雨霖宮門口望著。三月未見,流蘇思兒心切,安如眉卻盼著漓央回來,能帶回她那個苦命女兒的消息。


    這三個月來,安如眉日日都飽受煎熬。奶娘說她的女兒落入了賊窩,那等兇險地方,麵對的又是兇殘的賊寇,想也知道,隻怕是凶多吉少了。


    安如眉既盼著漓央帶來消息,又怕他帶來消息。半個月前,漓央倒是隨奏報給雨霖宮帶了一封家書,書上寫了他在渡州方圓百裏內,已經剿匪過半,十餘座賊窩裏,都未能尋得“姨妹”的消息,還剩數座匪寨未剿,隻讓母妃靜候佳音。


    安如眉看完漓央的信,心裏更是沒有著落。她存著希望,祈禱自己那苦命的女兒就在剩餘那幾座匪寨中,被尋回來,可又忐忑,萬一那些匪寨之中,都尋不見呢?萬一她的女兒,已經被那些毫無人性的賊匪殺了煮了吃了,連囫圇屍身都留不下……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流蘇眼睜睜看著這三個月,安如眉日漸消瘦,心疼不已,也急切地盼望著,漓兒能給安如眉帶來好消息。她天天在西殿偏廳裏禮拜神仙佛祖菩薩,就連經文都替安如眉抄寫了千遍。她想著,自己這樣的誠心,如果老天開眼,也必能讓娘娘如了願,早日找到公主的。


    眼看漓央即將回宮,流蘇跟在安如眉身後,不時默念幾句“菩薩、神仙保佑”,等了約莫一刻的工夫,紅牆黃瓦的那一頭,就見漓央身後跟著一個衣著樸素蒙紗覆麵的女子,和幾個宮人往雨霖宮這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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