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眼神清澈,交談起來也是滿腹詩書,如今雖然……但聯想到他的來歷,村裏人同情泛濫,早已腦補了一萬種,悲情少年勵誌的成長故事。於是,隻是一夜,沈長淵,便多了無數兄長、姊妹以及伯伯嬸嬸。


    幾日後,他到底抵不過良心的愧疚,從榻上一骨碌爬下來,逮著活就幹,誰也攔不住。村裏人看他的眼神,除了憐憫同情,此刻還多了對於勤奮的讚賞和憐愛。沈長淵明白長居此村,隻怕自身意誌會開始腐蝕,對苦行僧式的大道修行絕無裨益。


    可他捨不得離開了,他忘了初始五陵的打賭,忘了修煉,也忘了那異常的氣穴。他貪圖這俗世的溫暖,村裏存在著沒有道理又理直氣壯的信任。


    隻是,他能進這桃源,自然也有其他人能進。其他人,可並不似他那般善忘、易受感動。


    沈長淵就這樣,看著村裏來了許多人,各式各樣,各門各派,麵上端然,暗地裏卻在探究孔村的辛秘。他此刻慶幸,自己能比他人早看出這村中端倪,還來得及提醒婉兒。


    當他很艱難地述說出一切緣由時,婉兒卻隻是摸摸他的腦袋,輕笑道:“小長淵,你整日都在想些什麽呢?我都聽不懂你說的。”


    沈長淵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又怎能解釋得清楚,急得滿臉通紅,最後也隻能把身上玉佩一把拽下,塞入她手中,“這個可以保你平安。”他不希望眼前如姐姐般關懷他的人,有半分差池。


    婉兒也沒推辭,很是欣喜地收下,這可是小長淵送的第一個禮物,村裏隻她一人收到,其他人指不定會怎麽羨慕她呢。“你等些日子,我給你織個平安結。”


    隻是那平安結到底沒能送出,明明隻差了個收尾,卻永遠無法再補足。孔村多年的安適,原來被摧毀,隻需要一瞬。


    婉兒的名字被村子來的外人,無數遍地提起,他們說的話,她一個字也沒明白。但他們卻對她那麽好,許下好多諾言,還送來了好多些東西,好得讓她慌張。


    但他們想讓她離開孔村,去他們的宗門。婉兒哪裏都不想去,她喜歡這村子,而且,她還要等陳生回來。她想,他們都自詡什麽名門正派,道理總是要講的吧。


    隻可惜,道理從來總是獲勝一方,才有資格說道的。利誘行不通,她被威脅了,孔村那兩百多號人,還有嗷嗷待哺的小兒,耄耋之年的伯嬸,生死不過在那修道之人的指掌間,婉兒無措又無助,屈從是不得已為之的。


    沈長淵隻是一不知名宗族弟子,人微何其言輕,那些門派,每個名頭都足以壓得他不能抬頭。他想阻止他們道貌岸然地帶走她,卻隻聽到他們得高望重的長老,那語重心長的教誨:“為天下,為大義,小友,修道,道阻且長啊。”


    婉兒被囚禁起來了,他們會取自己的髮絲、血肉,還會餵自己許多不知名的東西。還總是循循善誘,這是為了天下蒼生。她也會怕,也會想逃。


    可是每當他們告訴自己,因為她又有多少重傷之人得救,多少無法修道之人能一夕悟道,是她,救活了無數生靈,重燃了多少人的希望時。婉兒又想,也許是值得的?


    她本就是因著旁人善念教養,才得已成長至今,那麽,自己也該還回去什麽,不是嗎?


    隻是,她沒想到,事態會愈演愈烈,朝著無法控製的方向發展。她隻知道善念有感化之用,卻不知慾念會有無法滿足的時刻。他們已無法滿足隻她婉兒一個救世之人了。


    他們說她是純善之靈,是世間的奇蹟,他們想要奇蹟延續,想要靈的子嗣。


    這未免也太荒誕了,婉兒不是沒想過養兒育女,與陳生今後的日子,她幻想過無數遍。會有可愛的崽崽圍著他們身旁,甜糯糯地喊他們,她會教崽崽們識字、丹青以及琴瑟。


    但從不是被迫生育,何況,陳生如今也不知在何方,她也沒心思。


    隻是,螳臂何以擋車?


    那夜,有人上了她的榻。也從那夜開始,他們像是再毫無忌憚,遮羞布一旦扯下,便再也顧不得什麽體麵了。


    婉兒被當成個工具,四處巡迴,美名曰撒播愛與希望。她隻是麻木,卻還帶著一絲期盼。他們怕她想不開,監視之人從未斷絕。但其實她從未想過輕易終結自己性命,她活得好不容易,怎能說放棄就放棄。


    她隻是不惑,她報世人以歌,是她錯了嗎?


    日漸顯懷,她日漸沉默,到底是她對不起陳生。如果,能有來生,她不想做一個良善的人,她也想自私那麽幾下。


    在無數人的矚目下,她誕生下了雙胞胎,還不及看幾眼,就將玉佩塞入他們懷中。這世間,她隻相信小長淵了。


    而後,她眼中聚集著無上瘋狂,放聲大笑。孩子無辜,她辛苦忍了這麽久。


    終於,到了這一天,她可以唾棄這荒謬的世間了。


    她要將最惡毒的詛咒贈與這世道。


    ☆、為什麽被逐?


    沈長淵性子淡然,對於情誼一事,從不過多看重與糾結。即使是與無念同宗以及五陵交往,也從非自己主動而為,一向是順勢被動收受。


    他能友好與他人相處,甚至處得極為愉悅。但身心卻從未統一過,麵容帶笑,靈魂卻能抽離開來,以旁觀者姿態冷靜看著一切。仿佛隨時都能抽身,沒什麽能真正撥動他的心弦。


    天生涼薄,他一向這麽認為自己。從未想過,會有人讓他那麽彷徨無措,心痛到無法自已,道心一瞬間動盪到,多年修行幾乎功虧一簣。


    孔婉兒走了,世上再也不會有那個眉目含笑的女子了,她在的那間房燃起了熊熊大火,將一切罪孽都消弭於無形。


    伏穀與師尊總以為他的混沌失態,是因為傾慕那女子。他心裏卻明白,遠不是因為情愛。孔婉兒,孔家村,於他而言,更像是一個溫暖的寄託。


    隻是,那些人用行動證明了,太美好的東西是不容於世的,隻適合存於想像中。世外桃源與至純至善如曇花一現,便重回世人的懷念與幻想中。


    那房子已經成了廢墟,卻沒人敢接近,他們說那片地,整座山頭,都已經被下了詛咒。臨盆當晚,有人看見孔婉兒抱著孩子,留下血淚,指天大笑,用自己生生世世的輪迴換取天罰。


    沈長淵不理他人勸阻,怔怔在廢墟中翻找著什麽,可除了焦土與灰燼,還能有什麽呢?他沒找到自己的玉佩,那佩飾不懼火煉,不可能被燒毀。那麽,是在孩子們身上嗎?


    想想也是,如果在她身上,她也不至於……屍骨全無。不,如果在她身上,她根本不會有事。沈長淵感到了深深的疲倦,是她累了嗎,所以想離開這世間?


    他不甘心,她不能什麽都沒留下,那是唯一會,那麽親切地叫他小長淵的人啊。沈長淵在那廢墟上,呆坐了三天三夜,望著那荒涼隻是靜思。


    爾後,就在旁人忌憚之地上,他劍法驀然大成了,他命名為焚天。離開前,沈長淵持劍遙指天際,掃了眾人一眼。他想,應該留下什麽話的。但望著眾人的麵目,他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了,最終隻留下一個睥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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