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帝後為今如夜安排作織晝仙子後,至來良渚前,她在九重天上度過了仍有,約莫兩三百年的光陰。


    帝後娘娘喜她善解人意,一時間也沒有個其他更體心的人,能在身旁接下她的位置,便遲遲以沒有找到更適宜她修煉的凡世為由,未讓她領了仙職下屆去。


    有一回,帝後娘娘帶今如夜並著一眾仙娥,同去月宮采桂。半途之中,今如夜餘光閃過,看到了商炏正風塵仆仆,入了南天門,直往淩霄殿去。今如夜思忖半晌,定了決心,扯了個謊,向帝後娘娘稱,忘記帶那樽能夠采集月桂中蘊藏月色精華的雲藻瓶,需回一趟倚宸宮。帝後娘娘不疑其他,允了。


    今如夜便暫時抽了身得了個時機。


    靈霄殿外,各處仙島林立,仙娥們在勤謹辦著各色差事,仙將們守著各處通行橋門。在帝後娘娘身邊多年,自然認得她的並不少,今如夜遂匿了身影,等在一棵已經枝椏履地,繁茂非常的烏金子背後。


    流蘇瑩瑩,花絮落滿地,似遍野厚厚白雪,讓她恍惚這是在那處,與白術相守十年的人間。


    烏金子距離淩霄殿不遠,恰恰生在淩霄殿至倚宸宮的路上。商炏回一趟九重天,向天帝稟告所領各職辦理的情況後,必然去到倚宸宮中拜見帝後娘娘。


    等在這裏,今如夜一邊回憶,其實也一邊忐忑。這多年,入了九重天之後,自己的心思藏得極深,此番有個什麽後果,她已是無所謂,重要的是,大殿下商炏可有半分記得白術?


    這般想著,以至於等到商炏都走過了幾步遠,她才反應過來。


    “大殿下留步。”今如夜製止道,語音有些微顫抖。商炏的容貌同白術不同,但是這麽多年,她也已經爛熟於心。隻是,這是第一次同他說話。


    商炏腳步一滯,常日裏九重天上的仙娥,沒幾個敢同他說話,更不會有人膽敢攔下他的步伐,他沒有回身,等著來人。


    今如夜鼓起勇氣上前,平複了心緒,道:“帝後娘娘此去月宮,殿下可稍等?”


    商炏聽此更為不解,轉過身,看著眼前的仙子,飛雲斜髻中,簪一根鑲紫心白蕊白術花的烏木簪,目光急切,眼含熱淚。


    “原是一隻靈狐。”商炏心道,又看了她腰間別著的沉鳴梭,道:“你就是母後宮中,那位織晝仙子?”


    今如夜低頭看了看腰間,點點頭,又望著商炏那雙,如夜色幽潭的眼眸,道:“我是今如夜。”五個字說完,兩行熱淚滾滾落下。


    她是今如夜,是白術救下的那隻狐狸,是白術的妻子,是說下輩子還要遇到的那個人。


    “你還記得白術嗎?還記得我嗎?”這是今如夜心中想說,卻隨著眼淚落下而沒有問出的話。


    “哦。”商炏似乎並未為此有任何動容,似乎並不為她這樣一句話,有任何心念轉動,隻看了看倚宸宮的方向,又轉身欲離去,離去前同她道:“織晝仙子請轉告母後,此番仍未有予繹的消息,天帝交代事務繁忙。未作拜見,請母後見諒。”


    寥寥幾語,在他眼中,她不過是帝後宮中,或許樣貌都無二致的普通仙娥罷了!


    今如夜還沒有回過神來,商炏離去的背影便已經漸行漸遠了。須臾多年,此刻終於眼淚如大雨傾盆,她實在壓抑了許久,此時眼淚伴隨著烏金子的翻飛花絮,落入這九重天的玉石仙台,散作塵埃。


    此後不久,她便來到了良渚。


    幾個月前,在商炏離開後,良渚連下了幾日的雨,冬雨凝凍,城鎮似乎冰封在霜雪之中。


    今如夜同春雨和楚丘商量了一整夜,予繹是否真的會來?究竟何時會到?而她們要如何拖住再次到來的予繹,且做的隱蔽不讓他有所覺察?多個方案均是不滿意。


    最後,還是楚丘自告奮勇,提出由自己扮作凶獸,佯裝捉拿捕殺城中凡人。既然有妖行凶,那二殿下必然會來捉他,他想法子多拖一拖,或許便能讓二殿下留一留。


    為了將戲作的足一些,當夜,楚丘便搬到了城外的山林之中。不過三日,城中傳言四起,道,有一頭丈高的凶獸,像是一頭狼妖,在四處捉人,城中已經四五人被抓進了山裏,到處已是人心惶惶。


    春雨將傳言帶回來的時候,同今如夜道:“周圍四鄰在勸我們近日別出去,外頭不安生。這戲雖開場,但我總覺得這事兒不太妥,這心裏也總是不安,三日沒睡個好覺。楚丘,他不會出什麽意外罷?”


    當初此計定的也有些倉促,奈何楚丘執意如此,今如夜其實心中也沒底,但還是寬慰春雨道:“雖說楚丘是狼妖沒錯,但哪裏就有丈高了?傳言嘛,總是說的誇張,你看我不也被傳言傷害過?放心,我留意著呢!”


    聽此,春雨臉上的不安更重了一層,歎息道:“你被傳言傷害的還不夠了?那次是沒有什麽人敢捉你,這次我們可是等著九重天上的殿下上門來捉啊?”


    “是,九重天上的二殿下是戰場上曆練過來,修為術法都屬上乘中的上乘,但……他,傳聞不像大殿下那個樣子,應該比較好說話的。”


    春雨聽此,一絲被安慰到的感覺都沒有,接著道:“我還是覺得不妥。城中傳言中還說,這狼妖在山中修煉多年,山中能吃的都已經吃了個遍,加之這個冬天格外冷,山中更沒有吃的了,就下山為禍人間。且不說能不能等到二殿下,就這處凡世中,就頗有幾位有些道行的,這番為個揚名立萬,就要先去山中擒楚丘了。”


    “你放心,不會的。楚丘對付他們不用愁,那些被捉去的楚丘會安置好的。”雖說安慰了春雨一番,但是今如夜還是在惴惴之中熬了半月,才終於等來了予繹。


    予繹到此,今如夜想的是,必然會先來小院見她,同她打聽商炏。她再挑個不起眼的話頭,說起此處凡世或在上回之後,又遭了其他力量的窺視,此番現出個狼妖。然後,她再同予繹一道前去捉拿,多繞幾個圈子拖一拖,隨後讓楚丘假裝被降伏,這番便算是全了商炏所托。


    但事與願違。


    或許是入了這裏就已經聽說“妖狼危害良渚”的流言,等她接到消息時,正是予繹入了山中,不費吹灰之力找到楚丘,欲就地正法之時。她匆匆而來,也僅僅來得及扔出沉鳴梭,保住楚丘一條命而已。


    較之先時同陌桑神君一道前來,聽她稟告良渚異動,和相關線索時的模樣不同,那時的予繹沉默淒苦,今如夜見了,都不覺感歎這位殿下曆經了何事?


    這次的予繹,目光如炬,威風凜凜,寬袖長袍將神姿襯托得是生人勿近,在冬日深山的雪地裏,今如夜攔跪在傷重的楚丘身前,看著神劍翊龍寒光凜冽,天上飛落的雪都避之不及。她還來不及說什麽,就聽予繹道:


    “兄長,就是讓你這樣絆住我的?”


    每一個字都是重音,代表著不屑。今如夜心中苦笑,商炏給她留下的究竟是怎麽一件難為的事啊?她麵對的可是久經沙場,戰功赫赫的九重天二殿下,當初商議時心中那抹無法言說的不安,此刻才算終於摸清楚。若是二殿下為拖住商炏而來,那甫一入此界,就必然能感受到商炏已經離開。


    除卻術法修為,他們本就是血親兄弟啊!


    “今如夜啊今如夜,你可真是,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今如夜心中這樣想。


    “殿下既猜到,懇請網開一麵,饒過楚丘。”今如夜望了一眼已經血流不止,傷重昏死過去死的楚丘,不忍道:“此事本同他無關,他也並沒有真的傷人。前一段時間‘請’過來的那些凡人,也均有好好照料,安置在安全之處,小仙已經安排春雨,送他們回家去了。”


    予繹輕蔑笑道:“織晝仙子用詞講究。良渚何地?你既為此處織晝仙子,自當知其重要。這狼妖雖說可以在此處生活,但,妖身現世損此福祉動搖人心,我,又豈能留他性命?”


    今如夜本就涼了一截的心,聽予繹一番話說完,已經快透了,風雪之中後背騰起一層冷汗。都說商炏同天帝性格最像,心如玄鐵堅冰,這一位又何嚐不是?此時已經深知自己釀成大禍,此後帝後娘娘或是天條責罰,她都坦然接受,但是楚丘,不能因她,在此喪命。


    於是,今如夜心一橫,對予繹道:“小仙有殿下所查之事新的線索,願獻予殿下,隻求殿下能饒過楚丘。”說罷,呈上一卷畫軸。


    “啪”的一聲,神劍回鞘,予繹拿過畫軸,打開一看,眉頭一緊,複又對今如夜道:“此線索何時所得?為何上次不提?兄長他,可已知曉?”


    “此畫,是在二位殿下與神君相繼離開後,沉鳴梭自行織就。小仙查過,原是當初在擊退闖入此界之人時,被沉鳴梭所鉤住的一縷神思所成。大殿下亦尚不及知曉。”


    一幅不明山水圖,今如夜原沒有想過會有何大用,但如今也隻能抱著一絲希望,靠它救下楚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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