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女子師範學校是座新辦的學校,雪蘭在第一次踏進這座學校的時候,感到了濃濃的西洋風格。聖母雕像,教堂似的禮堂,穿著修女服的教師。


    這所學校的女學生很多,可能將近五六百人吧,校慶的時候整個學校沸沸揚揚的,熱鬧極了。學校會邀請學生親屬以及社會名流來參加,期間學生會演出各種節目,比如話劇、合唱、管弦樂等等娛樂活動,還會把學生們的藝術作品、學習成果等展示出來。


    雪蘭沒有直接找到話劇社跟人家說她是劉五姐,因為她覺得有點麻煩,所以她和三姐是以女學生參觀學校的名義過來的。


    話劇社的鋪陳很大,竟然在主席台上搭起了劇台,十分引人注目。


    雪蘭一開始沒有告訴五姐,今天人家演的戲就是她寫的小說,所以直到戲開羅了,三姐才驚訝地問:“她們演得怎麽這麽像《妻妾成群》?”


    雪蘭告訴她後,她便使勁伸著脖子往前看。


    《妻妾成群》被改編成劇本後,劇名為《毀滅》,在人物對話和劇情上,很大程度上遵循了原著。


    一個穿著白色綢緞長衫的老男人就是沈老爺,扮演者似乎是學校的男教師,化妝畫得很像,深摳的黑眼窩,消瘦的臉頰,一看就是個縱欲過度、耽於女色的人物。他微微一笑,陰森又可怕,簡直形象極了。


    麵慈心狠的太太,穿著淡藍色的萬福褂子和百褶長裙,麵容畫的極白,簡直像帶了一張白色的麵具。幾個姨太太也各具特色,可以說她們的裝扮完美地展示了每個人的性格。


    女主角采薇的衣著和妝容是有變化的,最初她剛剛進沈府的時候,穿著粉色的旗袍,手裏拿著一把團扇,淡掃蛾眉,清麗大方,讓人一見傾心。隨著時間的發展,她見識了沈府可怕後,漸漸也被這狂亂的家族扭曲了,她穿著鮮紅的衣服,塗抹著鮮紅的口紅,做出許多令人發指的事情。後來她成了母親,穿上了暗紅的衣服,妝容也更加猙獰,像隻母獸,為了保護幼崽而搏鬥、撕咬。最後,她失去了一切,隻能披著一件淡藍色的,如同鬼影一樣的衣服,在漫天喜氣的婚慶聲音中搖晃……


    整場演出中,盛滿了上千人的校園裏安安靜靜的,全都被這出戲吸引了。


    女眷們血腥的爭鬥,被殘忍弄死的奴仆,因通|奸被逼瘋的姨太太,每一幕都可稱得上抓眼球。


    太太為了教訓不聽話的女仆,讓人把那十來歲的小姑娘按在地上,讓人取來火熱的鐵鉗,伸進姑娘的喉嚨裏,姑娘疼得在地上直翻滾。演員演得極像,臉上的痛苦仿佛真的一樣。


    姨太太被沈老爺脫光了衣裳,在所有的仆人麵前辱罵羞辱,最後上了木馬。


    在這出戲的高潮,沈老爺毒打了苦苦哀求的采薇後,她的小女兒跳水自盡時,場上還發出了許多驚歎聲。


    他們給這部戲添了個結尾,小女兒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後來回來了,他有能力後,揭露了沈府的罪行,沈府敗落,壞人得到了報應。


    結束時,報幕者念了一句話。


    “灰色的你我,在忍耐中,承載不能承載之痛,直至毀滅。”


    這是《妻妾成群》中采薇小女兒寫的小詩,被用來做了話劇的結束語。


    ‘嘩啦’一下子,場麵就沸騰了,起身鼓掌的聲音震耳欲聾。


    雪蘭簡直看呆了,也急忙鼓起掌來,太好看了,要點一百個讚。


    一旁的三姐也在使勁鼓掌,她又看哭了呢。


    過後,三姐對她說:“我就考這所學校了。”


    雪蘭覺得她決定地太草率了,應該先看看這裏的師資水平再說。聽說有的學校還能提供出國留學的機會呢,不要因為一個話劇就被拐了啊。


    所以她拉著三姐去逛校園了,結果逛到圖書館的時候,她就邁不動步子了,她先後找到了幾本研究先秦時代的圖書,果然不愧是好學校的圖書館呢,她自己都想來這裏上學了。


    第二天,雪蘭在《京華日報》上看到了關於這個話劇的新聞報道。


    應該說話劇是非常新潮的一種文化方式,學校則是話劇文化發展的搖籃,一些著名的話劇劇本都誕生在校園當中,如果廣受好評,甚至會有巨大的影響力。


    雪蘭寫《妻妾成群》的時候,是特意設計了劇情的,其中有舊時代的犧牲品,有壓迫下扭曲的靈魂,有新時代青年的呐喊,中心思想表達了對舊式封建家族的憎惡之情,是符合當代實事特點和需求的作品,改變成話劇自然是能成功的。


    結果雪蘭又收到了對方通過《小說周刊》寄來的信,她一直是通過《小說周刊》跟人家聯係的,因為不想隨便暴露家庭地址。


    信裏叫李琳的女孩子先是問她有沒有來看話劇,說那天她們整個話劇社的人都在等她出現,結果她沒來,大家都很失望雲雲。還說如果很忙,沒能來看也沒關係,她們的演出非常成功,希望能允許她們繼續在其他學校演出這出劇作。


    雪蘭當然是答應的,她還希望帶動《妻妾成群》名氣大點,其他地方再轉載時,能多給點稿費呢。


    快過年了,三姐去上學,雪蘭在家裏加班加點。每天寫三千字左右的小說,其實也是很累的一件工作,修改完畢,再重新謄抄,至少也要花費七八個小時。


    為了能在過年的時候休息幾天,雪蘭幾乎是一睜開眼睛就開始幹活,晚上繼續在燈影下奮戰。好在她們住上樓房後有電燈了,否則光在煤油燈下寫字,眼睛都要近視了。


    其實人家報社也沒要求每天都更新,但是雪蘭覺得更新斷斷續續會導致讀者流失,所以她都是堅持不斷稿的。


    一大早,周慧就來到了雪蘭家,然後帶著她的原稿去上班。雪蘭現在都不敢一次給他們太多底稿了,他們報社拿她的勤快當大方,十多天的量,幾天就給她發光了,害得她還得加班,所以她現在非常吝嗇的一次給他們一章。


    這天周慧下班回家的時候,給她帶來了一個大紙箱子。


    “先生,快看我給您帶什麽來了。”她笑嗬嗬地說。


    她說的這麽引人遐思,雪蘭還以為是什麽好吃的,結果發現她帶回來一大紙箱信。


    “這是讀者來信,我們報社通常是在月底的時候,把每位作者收到的信分一分,然後再給作者寄去,不過您太厲害了,小說剛剛連載了不到一個月,已經有了這麽多信,報社那邊直接讓我給您帶回來了。”


    好誇張啊,雪蘭自己也這麽覺得,這裏得有兩百封信吧。


    然後她就蹲在箱子旁邊開始拆信。


    拆開第一封信後,周慧也彎下腰,湊過來看,看了兩眼後笑著說:“真感動啊先生,這個讀者說他把您每次連載的章節都剪下來,貼在本子上細細收藏了呢。”


    是挺感動的,誇得雪蘭都臉紅了。讀者一直在說她寫得好,他非常非常喜歡,希望她能每天多寫點,以慰他的相思之苦。


    “先生,你得給讀者們回信才行。”周慧說。


    這……一大箱子信呢,怎麽回?人家還過不過年了。


    過了一會兒,周慧奇怪的望著雪蘭問:“先生,您怎麽不高興?”


    周慧當然奇怪,她聽報社的前輩們說,他們定在每個月底把讀者信函送給作者是有原因的。因為一般作者收到讀者來信後都會特別興奮,於是很積極地回信,一來一去會和許多讀者成為筆友交流劇情,熱情到連文章都顧不上寫了,為防報紙開天窗,他們都是推遲的。所以,周慧以為就算沒有高興到蹦蹦跳跳,起碼也應該笑笑啊,這麵無表情是怎麽回事呢?


    其實雪蘭不是不高興,她隻是比較平靜,沒有那麽興奮而已。被後世網絡轟炸長大的人,每天檢查各種郵箱、論壇、企鵝、微博,還抽空搖一搖,跟陌生人聊聊天什麽的,所以實在沒有那麽新鮮。


    而且網絡尚且不安全呢,這信……


    雖然還沒有後世美帝國主義互相郵寄的炭疽病毒,但萬一收到黑粉讀者寄來的毛毛蟲屍體也會嚇死人的。而且她寫《燃秦》的首要目的是賺錢,如果不是沒錢活不下去,她根本不會花這麽大力氣寫文章,不過是仿照後人的創作靈感而已,又不是她自創的,所以也沒什麽可自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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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蘭開始認命地寫回信。


    一開始她隻是抱著敷衍的態度在拆這些信,可是漸漸地她讀到了一些事情,一顆心忽然變得柔軟了起來。


    “每天最期待的,就是買張《京郊晚報》,一到手就迫不及待去看。即使每天工作累到不想動,可是隻要看到您的故事,似乎就可以笑出來,也有了明天能工作到晚上的動力了,因為無論如何,還有您的故事在等待我。”


    “山嵐先生,我真的很佩服您,因為您寫了這麽好的一個故事。這樣的奇思妙想,這樣的故事發展,作者一定是個很特別的人。祝作者身體健康,闔家幸福。”


    “我為您的故事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情節發展到高|潮的時候,一整天都在焦急等待,總是凝望窗口,看報童來了沒有,您知道我這種期盼又難捱的心情嗎?”


    “山嵐先生,我是個男學生,我們班上的同學都在看您的《燃秦》。大家都喜歡的不得了,所以一起骨氣勇氣,給您寫了信,萬望沒有打擾到您的工作,祝心情愉快,寫作順利。”


    真是的……這些都是大老爺們吧,這麽煽情幹什麽……


    當看到一個叫鄭童飛的人的來信後,雪蘭直接就愣住了,一時間萬般滋味在心頭。


    “我看不見東西,是我身邊的人讀給我聽的,我很喜歡這個故事,您描述的世界這麽美麗,仿佛讓我的世界也蒙上了色彩,謝謝您,山嵐先生。”


    其實雪蘭自從離開了媽媽後,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她的世界非常消極。哪怕是跟李氏三姐在一起,她也隻是隨波逐流,活得渾渾噩噩,想著盡力幫兩個可憐的女人一把,但她對她們的感情並不深厚,在她眼裏,她們不是她真正的親人。


    前世她有心髒病,不能情緒起伏太劇烈,所以她不能談戀愛,不能交朋友,不能生氣,不能大笑,她所有最強烈的感情都給了自己的母親。而現在,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了一下。


    如果說她之前隻是滿足於寫作能賺錢,那麽現在就是產生了點奇怪的感覺,她自己也說不明白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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