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靜默。


    誰都知道,[福祿壽]的大老闆——丁四海,生平最最討厭的就是清淨!那個耀武揚威、頤指氣使的胖子,最喜歡的就是吵鬧!越吵越好![福祿壽]裏越吵,他丁四海的生意就越好!但現在,這間房間——這間[福祿壽]三樓上最最頂級的包間——平時隻有丁四海老大一個人有資格使用的包間裏,卻偏生安靜得見鬼了!


    上等紫檀木造就的家私,上等絲綢鋪綴的桌布,上等手工編織的瓔珞,上等師傅現製的全席……光樽交錯,卻沒有一人動筷,一開始……丁四海就發現這夥人不是為了吃他一頓飯而來!


    因為吃飯是不需要這麽安靜的!


    而他該死地恨透了這安靜!


    人一安靜下來,別人就不知道人心裏想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說話!更不知道該怎麽答話!


    所以,丁四海突然生起了熊心豹子膽,他悄悄抬起眼,扭了扭自己那半躬著,已經持續同一個鞠躬姿態很久的腰身——雖然那裏已經沒有肌肉,隻剩下肥油,但他的腰,依舊是會酸的!


    目光小心翼翼地順著圓桌上在位的眾人一路瀏覽,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個風雞般瘦巴巴的幹老頭兒!


    一身儒生青衫,洗到發白。微眯著滿是皺紋的眼,脖子仰起,一副隨時準備站起來吟詩作對的姿態,手裏拎個銀製的雕花小酒壺,似乎在念念有詞著。


    呸!看到這老頭,丁四海心裏就啐道——這老諸葛算個什麽玩意兒?!一個清客而已,拽得二五八萬!不就是隻瘦酒鬼麽?!還敢取笑他?!


    不由得想起這老頭往日為自己填的那句寶塔詩,丁四海恨不得衝上去撲騰!


    ——胖


    豬樣


    水打棒(方言,指浮屍)


    饅頭髮漲


    ……


    最最讓丁四海不能容忍的,便是這死老頭為了炫耀自己那見不得光的幹癟文采,在詩的最後一句,把他形容成“走大街如過小巷”!


    他和這老頭是天敵!


    胖子和瘦子,是天地間互相都不能容忍的兩個敵人!


    不看也罷!


    於是,丁四海又移動目光,這一次看到的是個短靠打扮的年輕人!


    其實,說‘年輕人’還真是抬舉那小子了!不就是個半大小子麽?!不過也就是最近這日子才出來跟著老爺子的,有什麽好得意?!瞧那雙眼睛,大得似銅鈴!賊亮賊亮,不用瞪眼就已經很像花老爺子家門口那對石獅子了!嘿嘿,成天跟在老爺子屁股後麵,還取了個名字叫‘重九’——我x你媽倒是真的!老子出來混的時候你小子還在破廟裏撿屎!現在就眼睛高過天啦?!敢在老子麵前裝爺?!


    心裏罵罵咧咧,他的目光終於漂移到正座居中的老者身上!


    高大的身材,不怒自威的容顏,隻看了半眼,丁四海便自動把目光收回了!


    他不怕諸葛雲,也不怕重九!前者手無縛雞之力,後者空有蠻力,隻是愣頭青!


    他就怕花老爺子!


    他不敢說自己不知道前些日子在鳳鳴分堂發生的事兒,因為他的[福祿壽]裏龍蛇混雜,恐怕是全天下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之一!他這個老闆連那麽大的事都不知道,還該知道什麽?!


    他又不敢說自己知道那件事!因為那明擺著是往花老爺子臉上扔屎蹶子的醜事!而且……他最最害怕的,就是花老爺子一怒之下,想把這筆爛帳,往他身上算過來!


    他最怕這事——因為,他一開始就看到了,那個很少參加團體活動的人,今天大張旗鼓地跟在花老爺子旁邊,一起坐了下來!


    人其實就是這樣,若在麵對一群敵人的時候,會按照自己的本能,把自己的敵人分成幾個種類——一種,是自己不怕的!不能構成威脅的,比方說諸葛雲!一種,是自己輕視的,就算與自己敵對,自己也無所謂的,比方說重九!還有一種,是自己很畏懼的,但這種人還是有辦法打發的,丁四海知道,順著老虎脖子下的毛輕輕撫摸,脾氣再大的老虎也會覺得很舒服,而花老爺子,就是這種!這麽多年來,這頭老虎脖子下的毛,已經被他丁四海撫摸得油光水滑……


    然後……還有一種,而這一種敵人,是丁四海最感無奈的!有一種人,你不知道他喜歡什麽,討厭什麽,也不知道他想什麽,在做什麽,這種人,一點破綻也沒有,或者渾身上下的破綻都被你瞧光,你也拿他沒辦法!


    跟著花老爺子來的男人,就是屬於最後這一種!


    也許,這男人已經忘記了。


    當年他喜歡的那個女人,是從自己手裏,送到花老爺子房裏去的。如果他能忘記這檔事,那該多好啊!這個時候,丁四海突然開始懷念起來——至少,若沒那女人的事,自己和這個人的關係,至少也該兄弟相稱吧?


    可惜,現在恐怕很難了。


    是他牽線搭橋的,往這個男人頭上扣了頂帽子,弄得這男人頭上綠雲罩頂!那女人也是天生賤貨!放著年紀輕輕的俊男人不要,去跟了個黃土淹脖子的老頭子!


    沒錯,丁四海自己不得不承認,他不怕這男人,但他很恨這個人!


    就像一個行情很差的男人,看見別人左擁右抱、三妻四妾時,總忍不住要酸兩句的那種恨!


    他恨那副修長俊美的身體,也恨那張顛倒眾生的臉!他恨那個人,擁有了所有男人都夢想的全部之後,居然還不是一個繡花枕頭!?他恨自己要抱一個女人得花錢!得靠手段!得靠麵子!遇上漂亮又妖嬈的粉頭兒還得靠吃藥才能逞威風!而這個男人隻需要隨便往哪兒一坐就有大堆女人撲騰上來倒貼!


    這種恨不說出口也罷!


    這種恨,讓他當年就忍不住想往這個男人頭上扣綠帽,而且要最綠的那種!


    所以……他知道今天會很難熬!


    至少……在座的人,誰都有可能放過他,惟獨這個男人……不會!


    “老四,聽說最近生意不錯啊?”花錯突然道。


    丁四海連忙把頭抬起來,看著自己置辦的一桌鮑參翅肚的全席,居然沒半個人動一口!心頭那苦味非同一般,他急忙回道:“哪裏的話啊,老爺子!我這檔口,是越來越不容易了!不就昨天,還花了大把銀子買來幾個跳舞的丫頭,錢是嘩啦啦地流了出去,還不知道能不能收回本錢呢!”一邊回應著,他一邊看向老爺子身邊的坐著的男人。


    懶洋洋地斜躺在坐椅上,歪著頭,偏著胳膊,修長有力的雙腿裹在黑漆漆的褲子裏,一雙油亮的靴子顯然是新換上的。一點也不在意那桌子上的桌布是江南錦織坊出品的高級貨,抬著雙腿像抹桌布一樣墊在腳跟下!連老爺子在場,他都這般放肆,還真是沒把長幼尊卑放在眼裏!


    老爺子說話的當兒,一直有種細微的嚓嚓聲在持續著。年輕男人正用一把指頭寬、三寸七分長、薄如蟬翼的小刀,細心地修著自己的指甲!像是把自己的手指頭當作上等工藝品一般,仔細地打磨著,那悠閑的樣子,與其說是在參加談判,不如說是在享受一個難得清閑的午後……


    丁四海覺得更苦了!


    以往這種時候,都是自己坐著,這男人站著。現在立場顛倒過來,等著自己的,還不知是什麽手段……


    就在這時,老爺子冷冷一哂,突然道:“是麽?丁老四,我一直覺得你是個一等一聰明的人,那麽,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該是肯定知道的!”


    “老爺子盡管問……”


    “你昨天買回來的那群舞娘裏……不是有兩個胡姬麽?!哪裏來的?!”


    “這個……”丁四海的臉色白了!其實他本來皮膚就白,胖子一般都懶,懶得動,也懶得曬太陽!隻是現在的丁四海,白得很悽慘,臉上呈現著一種失血嚴重的蒼白,鐵青著,汗出如漿!


    “你不會不記得吧?兩個金頭髮的妞兒,不是哪裏都找得到的!”花老爺子一副感興趣地樣子,隻是口氣實在不算和善!


    這一問,終於肯定了丁四海的猜測!他也早料到,自己必然會栽在這擋子事上麵!


    “這……這從何說起呀!老爺子……不管怎麽說,我隻是個老實正經的生意人,有便宜貨賣,我會不買麽?!”橫下一條心,他謅媚地道。


    “有多便宜呢?該不會是……不用花錢吧?!”猛然一拍桌子,老爺子厲眼圓睜!隻聽一道撕裂般的聲響從桌子上傳來,沉實的紫檀木桌,硬生生地被花錯一掌劈下一角!


    “老爺子——冤枉呀!”撲通一聲,丁四海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利索地跪了下來,篩糠般顫抖著圓滾滾的身體,汗水撲簌簌地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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