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你更願意躺在這裏說話嗎?那我也一起躺下行不行?”無命搖晃著潔白的蘆葦,像小孩一樣,笑著,並著十三的肩,躺下來,無須仰頭,便可看見藍天。


    鼻端傳來的,是北方特有的黃土味,幹燥的空氣裏,有一絲難以形容的慡朗。頭頂上的藍天這麽近,無命突然發現,十三一個人獨享這份親近藍天的榮寵真是自私自利!


    但空氣裏還瀰漫著另一種氣息,那是血的味道。像生繡的鐵,發出生澀的甜味。無命沒有去看十三,隻是眯著眼睛,躲避著那灼熱的陽光,輕輕問:“這麽躺著很舒服吧?你應該叫個人一起過來,陪你一起看。”


    “我也想啊……不過,我現在一點也動不了,所以隻好等著有人來發現我了……”


    說話的時候,十三的聲音很輕快,一點不像受傷的樣子,隻是無命知道,他真的受傷了——之所以願意親近人,願意和人說話,是因為,他已經逃不掉、動不了……就像真正的野獸一樣……實在無法獲得勝利的時候,也可以選擇臣服。


    他不會再離開了,因為他不能!無命突然感到愉快。自己的想法如此殘酷,而且還沾沾自喜,許是……自己心裏那頭妖魔,已經占據了自己整個世界,再也無法收回籠中了吧?


    於是,無命輕輕側過身來,看著十三身上片片渲染凝固的血跡,綻放出一個甜甜的微笑。


    “你知道我喜歡你嗎?”他突然覺得自己有勇氣這麽問了,於是盡快地問出來。話在心裏藏得太久,說出來時,其實一點也不覺得震撼。


    “知道。”十三也回答得慡快,也許他一個人在這裏躺得太久了,久到了他已經知道,失敗一次,便可以拔除他所有的堅持與驕傲。


    “什麽時候知道?”


    “一開始就知道。”


    “是麽?那你喜歡我麽……?”這個問題問出來時,自己顯得忐忑了。那畢竟不在自己能控製的範圍,告白的人本身就像一個待審的囚徒,等待著對方的宣判,等待著是死刑還是赦免。


    但這個問題,久久得不到回答。十三的眼睛,像兩泓黑色的深潭,滲透著深淵的顏色,像白晝裏的夜空。無命一早便知道自己在那深淵裏溺斃,所以格外無法等待宣讀判決的時刻。他等不及,所以有些慌張,忙不迭地湊近,想把回答聽得更清楚些,但最終還是害怕去聽!


    於是,當十三幹涸的嘴唇微微啟動時,他急忙忙地靠過去,汲著那片有些冰冷的唇瓣,輕輕堵著,不甘心就這麽被拒絕!


    其實,無命太膽怯了,當他感到那片失溫的嘴唇因為自己的體溫而逐漸柔軟時,一股酸軟而甜蜜的汁液從舌根蔓延開來,他突然發覺,等待自己的,也許不是死期!顫抖著迎接,纏綣著柔軟的舌尖,當那片火熱的氣息蔓延開來時,無命氣喘籲籲的問:“你不是不會動嗎?為什麽騙我?!”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像猴子屁股!那種熟練而褻瀆的汲取方式,有生以來,連想像都未曾有過!


    十三的胸膛輕輕抖了抖,一絲新鮮的血液從幹涸的傷口中重新迸裂出來,他的眼,依舊那麽明亮,隻是在無命眼裏,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曖昧的暖色的薄紗——十三的麵孔變得溫柔,笑容也逐漸軟化成自己夢想中模樣——


    隻見他露出那雪白的牙,像得逞的頑童一樣,肆意地笑了起來:“沒騙你啊,能動的隻剩下舌頭。我說過謊麽?”


    他沒有說過謊,從來沒有。所以,無命放心了,安心地坐起來,揚了揚手中那片雪白的蘆葦——


    “等等我……我們這就離開,真的……等等我……”


    那些血……流得太快了……


    年輕的身體,使血液比尋常人的流動速度快了許多!鮮紅的花朵,在這片潔白的蘆葦叢中綻放著,十三的體溫,已經越來越低。


    所以無命希望十三等等他……不要走得那麽急……


    他還不滿足,他還不想結束。剛剛開始,便要結束,那麽他寧可不要開始。所以,他不得不拒絕這片美麗的天空,那太過澄清的藍天,仿佛在向誰招著手,呼喚著那自由的魂魄回歸天際,他不要他走得那麽急,所以,他要把他留下來!


    他拚命想要自己的表情嚴肅,像個立盟的談判高手,隻是眼睛裏卻不斷滲出淚水,撲簌簌地直忘下落!十三不得不苦笑著,聲音卻還保持著穩定的音調,像是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量——


    “不會吧?我已經很累了,真的想躺在這裏啊!”


    “不可以躺在這裏!你發誓,要跟我走的!”無命聲嘶力竭。


    他躺在這裏的姿勢,就像個放鬆一切的孩子。急著回歸自然的土壤,等不及要離開。所以,無命不能答應!


    “我盡量吧……”還給無命的,還是那肆意的笑。輕輕的,不著痕跡。


    像是得到了什麽保證,無命開始拚命奔跑。朝蘆葦坡下,朝城隍廟下,朝鳳鳴城最熱鬧最繁華的街頭奔跑——當他帶著兩個車夫拉著板車回到那片蘆葦叢中時,十三像是睡著了。很寧靜地閉著眼睛,像小孩睡在母親的臂彎裏,隻是沒有心跳、沒有呼吸,也沒有再笑——隻有無命顛仆著衝到他身邊時,他才突然睜開眼簾,慢吞吞地說著:“……好慢啊…我真的快睡著了……”


    一顆淚珠,悄悄從無命的眼裏滑落,無命卻笑了起來,使勁攢著那冰冷的大手,貼住自己的麵頰……


    “不回去了……我們不回一水城……哪裏都好……十三不回一水城了,和我一起吧!”


    不回去了。


    不要回去了。


    那裏不是你的家,你也不認為是。


    那麽為什麽要回去呢?


    不如走吧!哪裏都好……有你的地方,自然就是我的歸處……


    獸童【14】 轉機


    從肩胛開始,十三的兩條手臂,變得異常柔軟。那不是一種正常的柔軟,而是再也無法凝聚力量的軟化。從他身體上深淺一致的十六道傷痕可以知道,段非的刀,不僅夠快,而且夠狠!一瞬間劈出十六刀,每一刀的力量都異常平均!每一刀都可以要掉人的命!


    十三能活著,隻能感謝上蒼給予了他一副完美的軀體,相野生動物一樣,隻要剩著一口氣在,他的氣息會不由自主地呈現滯緩的假死狀態,將所有的生命的能量都用來維持最低的消耗。——這種狀態並不是完全類似死亡的姿態,而是心跳極度緩慢,猶如龜息一般。他也很聰明,或者是一種本能,一動不動,可以將失血的數量減到最少,無命找到他的時候,他還活著,完全是因為他的身體本能,殘留下了最後一口氣。


    換句話說,如果當時段非仔細地檢查一下十三的身體,便很有可能會發現他並沒有死,而給予其致命的一擊!


    無命無法回到花無是那裏去。盡管那裏會有很好的大夫,但他下意識地,拒絕了回兄長身邊的念頭。——因為十三已經站不起來了,讓他用這樣的一副模樣去見花無是,他會比死更難受!而無命也不敢肯定,無是會願意治療十三。


    他肯定,無是接下來一定會很忙碌!那是無是坐視老吉祥坐大,一麵忍耐一麵等待,引出十三後,好不容易才迎來的忙碌!


    人才匱乏的[折枝堂],失去了十三,將隻剩下花無是可以依靠,而在這種時候,老爺子將不得不把討回麵子的責任,心甘情願地交給大兒子。


    無命不想管了。


    他覺得自己很累。整個人都變得懶洋洋的,神經再也緊張不起來。無是犧牲了十三,換來他想要的地位,讓他去爭吧!父親懷疑十三,現在十三無用,他也照樣可以鬆口氣。自己等待十三,十三終於不能再離開,自己也跟著放下一切了。


    所以他可以笑、可以哭,可以不用再像過去那樣,武裝著自己,昏昏噩噩度過餘生。


    摘下自己的發綰,碧玉箍子內側鑲嵌著一顆切成半圓黑色的石頭,把石頭摘下來,放在手心裏,無命嘆了口氣。


    這是最後的辦法了。當年花錯曾與江湖第一神醫有過緣分,得到了神醫柳寄山的承諾,用這半顆石頭珠子,可以在任何地方通知到他,但隻此一次。


    幼年時,因為自己身體太虛弱,老爺子將這半顆被視為救命符的珠子交給了無命。


    “如果你真是神醫,那就答應我,把十三治好,當然……即使不能像以前一樣也沒關係……”望著那半顆珠子,無命將珠子的背麵翻過來,隻見珠子的背麵鏤刻著四個纂字——


    元記當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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