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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聽歡在慢慢地喝一杯酒。


    酒色豔紅。像大紅的花瓣揉碎了擠出汁來聚成的驚美,也像人一滴一滴人血匯聚而成的明媚。


    正如流淌在他腳下的,布滿了這整個山巔的,明明被狂風一直吹拂著,卻始終繚繞不散的刺鼻之氣。


    那是血腥的味道。


    是無數的肉塊,無數的血液,匯聚起來的味道。


    是花開荼蘼,豔到了絕地,香到了極致的腐爛之氣。


    他此刻正被人包圍著,問童,風若,帶著他們的黑炎眾,混若無事地站在碧霄劍派的屍骨之上,勸降危樓樓主:“自古以來,識時務者為俊傑。樓主起於微末,當對這道理再清楚不過。樓主若肯歸順我家主人,從此以後,這三府十五城,都歸樓主所有。”


    “口氣倒大。”傅聽歡笑道,“這三府十五城中,可還有一個一靈觀在呢。”


    “一靈觀?”答話的乃是問童,他背負雙手,語氣裏帶著淡淡的哂笑,“那一群山上的老骨頭,既然想參玄修道,就老老實實地參玄修道去好了。若真要下山,我家主人也有辦法。”


    傅聽歡此時坐在山巔的石桌之前,他身旁隻剩十數個已經過了一場惡戰的下屬,但他還能微笑,並且微笑中滿是揶揄。他一針見血:“就像你們對碧霄劍派一樣的辦法嗎?先是虛與委蛇,繼而背後插刀?”


    問童隻笑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樓主能闖下這般基業,當非那迂腐之輩,此番你我合則兩利,分則你亡。”


    剩下的呆在傅聽歡身旁的人俱都捏緊兵器,看樣子要做殊死一搏!


    但問童鎮定自若:“樓主當然能夠明白,再多的雄心壯誌、溫香軟玉,死人都是受用不到的。人死百事空,還請樓主速速做出決定。”


    傅聽歡終於放下手中的酒杯。


    他輕輕鼓掌:“好,好,好。”他笑道,“此番大開眼界,本座第一次見到做狗之人如此真情實意地以做狗為榮。也不知諸位汪汪尊姓大名,可是被那狗主人賜了自己的同姓?”


    問童神色不變,頗有唾麵自幹的風采。但更多的還是不屑與甕中之鱉再做計較:“樓主也不必拖延時間,你麾下日月星三使正在全力麵對碧霄劍派的反撲,別說你在此拖延一個時辰,就是你拖延一個晚上,也沒有人能趕來。當然,既然樓主鐵了心不做狗,我也不會非要強人所難,便送樓主做個死人好了——”


    他剛剛舉起手,示意手持重弩的黑炎眾扣下重弩,但正是這千鈞一發之際,隻聽那“咻咻”連番的破空之聲響起,大批同樣手持勁弩、以黃泉宮銀麵鬥篷打扮的人自懸崖峭壁中翻身上來,將箭峰對準黑炎眾與當中兩人!


    刹那之間,鬥轉星移,攻守互易。


    問童與風若雖驚卻不亂,依舊沉得住氣,正暗自評估敵我雙方勢力與逃脫與戰鬥之勝算之際,就見傅聽歡負手而起,在懸崖峭壁間來回踱了兩步。


    斜月照亮地上的血,也照亮他的臉。


    今日他沒有易容。


    那張奪天地之造化而成的臉,便邪美得如同無常手中的拘魂鉤,勾魂奪魄,顛倒神智。


    他淡淡笑道:“怎麽,不願回答自己的姓氏嗎?”


    “可笑,可笑,連姓連名都不敢提之螻蟻竟與本座說什麽男兒大丈夫,你等也配?”他冷笑起來,“你家主人,那位龜縮在歸元山莊的傅清秋,當年究竟是以什麽起家的……哼,欺壓婦孺,誘騙弱女……他也配?”


    幕後之主人竟被一語道破,一直保持鎮定的傅問童、傅風若終於大驚失色,疾聲道:“殺!一個不留,立斃傅聽歡!”


    血光於是遮蔽了月光。


    又一場殺戮,在這清亮的月色中興起。而月色始終如斯清亮。


    這一場戰鬥與之前的那一場戰鬥一樣,結局毫無疑問。


    這世上總有無數人覺得自己英明睿智,手腕高超。


    然而英明睿智、手腕高超的,往往隻有那麽幾個而已。


    結束了戰鬥之後,傅聽歡甚至沒有讓傅問童與傅風若有服毒身亡的機會,便把人連同半數黑炎眾一起縛住,押往危樓。


    而他則帶著那些做黃泉宮打扮刺客——正是危樓暗中的勢力之一——前往早就調查好的歸元山莊的聯絡點。


    這個聯絡點從外表上看,乃是城中一處普通富商的民宅,但真走進了內裏細細查探,就會發現其中別有洞天,不管是那藏於屋子角落的暗格還是位於地下的密室,乃至種種機關,一樣不少。


    傅聽歡著手下之人細細探查周圍,自己卻腳步不停,一路向前。


    一扇一扇的大門無力阻攔,還未等人來到麵前,就被其揮袖卷起的狂風轟開。


    那樹立堂前的影壁,影壁之後的正廳,正廳之後的穿堂,再到最後一間主人的臥室——


    在一步踏進臥室之際,傅聽歡突然心有所感,飛快扭頭一看,卻隻見那垂花拱門後的水閣上薄紗微揚,那透明的紗在天地間出現的第一縷晨光中金芒點點,而其後空無一物,好似微風來此窺探了一圈,又靜悄悄地走了。


    xxxxxx


    昨日山崖上,其實並不止危樓、碧霄劍派、以及歸元山莊三夥人。


    還有一個大家都沒有發現的,但與此次事情不無關係的勢力。


    它是一個人。


    這個人就代表著一個勢力。


    他是蕭見深。


    蕭見深這次來到江南,本來就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一字未留徑自離去的傅聽歡。中途雖出了孫若璧的一點事情,但這事情無傷大雅,蕭見深僅被耽擱一兩日功夫,就見著了自己想見的那個人。


    然後也順便發現了之前混在海王幫中準備滅口孫若璧之人的真實身份。


    原來是歸元山莊的人……他並未特別在意,這個念頭不過在腦海中轉了一圈之後就被丟進腦海的角落。


    他的目光還是更多的集中在傅聽歡身上。


    他一直隱身在旁,從戰鬥的開始到戰鬥的結束;他一路跟著傅聽歡,從懸崖峭壁之上再到富麗堂皇的民宅之中。


    而當傅聽歡猛地一轉頭的時候,蕭見深已輕飄飄一躍,出了這宅邸之中。


    未見之前,蕭見深本決定直接出現在傅聽歡麵前;見了之後,他忽然有了一個更好的注意。


    民宅的隔壁一條街就是龍蛇混雜之地,在蕭見深離去的後一刻,屋中的傅聽歡因心中疑慮,同樣攀上牆頭,皺眉環顧左右,但除了那歌舞笙簫之樂自空中遙遙傳來之外,周圍再無其餘不對。


    他如此靜待片刻,方才重新躍下了粉牆。


    而就在他躍下粉牆的這一刹那,蕭見深已入了一條街外的戲班主。


    他身上沒有帶那金銀錢財,但他隨意取下了一塊壓袍角的玉佩,便是價值千金之物。


    他麵不改色說:“我要排一場戲。一場有關武定老爺和孫氏子的曠古絕戀之戲。”


    xxxxxx


    傅聽歡最近過得……有一點微妙吧。


    背後站著歸元山莊的碧霄劍派已經被一舉拔起、歸元山莊來此的人也被收押牢中,一靈觀還窩在山上不言不動,像是真的參玄悟道,要舉霞飛升去了。如此一來,這三府十五城,明眼人都知道將來便是危樓的天下了。傅聽歡所擁有的危樓一時如日中天,日日忙著吞並碧霄劍派遺留下來的攤子,幾乎沒有一刻清閑的時間,有時候甚至一連好幾天的沒怎麽休息,實在覺得疲憊了,就在床上打坐片刻算是休息過了。


    也正是在這偶然的休息與放鬆之中。


    傅聽歡覺得……自己身旁好像有另外一個人跟著。


    他有時候稍微閉一下眼,會在驕陽燦爛的下午感覺暖風拂過麵頰,於是神魂昏昏,就在這環繞周身的暖人的氣息中好好睡上一個酣覺,再醒來時,衣衫已除在一旁,而肌膚猶帶溫熱;又有更深夜重卻來不及用晚膳的時候,會忽然間便聽見催促的鍾鼓敲響,再一抬頭,便見到熱騰騰的飯菜就放在不遠處。


    前者尚還可以說是錯覺,後者又是怎麽回事?


    然而並沒有怎麽回事。每每傅聽歡招人來問,菜何時出了廚房,又何時由人送進了房間,都有跡可循,並無任何不對之處。


    於是傅聽歡也隻好將事情一並擱置不提,全都歸為錯覺之一。


    ……太過思念那一個人的錯覺之一。


    傅聽歡並不想這樣承認,但這多日來的種種除了這一個答案之外還有什麽其他的答案呢?


    他這時便不由想起那本傳到了江南的,這無疑是蕭見深哄他回去的手段之一,聽說這是直接在江南流行起來的,也不知蕭見深究竟叫了什麽人來這裏傳播那亂七八糟的故事!


    一念至此,傅聽歡就免不了氣笑起來,他暗道對方也真夠有臉的,居然將這種事情口述給別人再由別人添油加醋地渲染,回頭要被自己碰到了,定叫那傳話之人吃一點苦頭!就算傳話的是蕭見深自己,也別想混過去!——


    他想到這裏,自己就先頓住了,繼而微微一笑:


    想什麽呢?擁有危樓的他都不會回去,剛剛登基的蕭見深如何會來江南?就算日後回來,也是天子儀仗,巡幸地方。


    這日已是那決戰之日的半月以後,種種吞並事物且算告一段落,聞紫奇窺見傅聽歡難得清閑,便提議說:“樓主不如出去走走?聽說樓裏新排了一出戲,去過的客人都叫著好。”


    話中的樓裏指的並不是危樓,而是危樓之下半隱秘的一個產業,樓名群玉的一家青樓。


    傅聽歡向喜富貴堂皇,日常閑暇時也愛這美人如玉美酒如夢,因此便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私下裏去了群玉樓中,欣賞近日新演的那一幕戲。


    不想他方才進了樓中坐下,還沒將那寫著唱詞的折子拿上來一看,就聽前方咿咿呀呀唱到:“……你一聲未便如鳥飛,可知我夜來輾轉醒時恨?隻恨你萬般允諾都成空,卻叫我一腔歡喜付了東西流。隻剩這月晦雲暗,淒風苦雨,病榻纏綿,不能安枕。”


    又有人掩麵而唱:“你道你恨意難休如積雲,我說我一腔愁緒如江流。隻怨那紫極宮高,玉花圃深,一眼見得一生休。可憐女嬌娥是男兒身,建功業方為一世命,就此後,別時容易相見難,千秋月下,對單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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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聽歡:“……………………”


    他捏碎了椅子的手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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