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什麽呢?”韓欣遠問。


    “聊……”季晨離想了想,“聊明烺吧,你不是最了解她麽。”


    說來也奇怪,自己活了兩輩子,上輩子巴巴求著人家看自己一眼,這輩子人家看自己了,自己卻隻想躲她躲得越遠越好了,真是孽緣。


    她和韓欣遠之間共同的話題也隻有明烺了,不聊明烺,估計兩人到死的那一刻都無話可說。


    “明烺……”韓欣遠眯著眼回憶,“她是我在世上遇到過的最好的女人。”


    “我很喜歡阿烺的手,指尖很涼,可她牽著我的時候,十指交握,於是那雙手就慢慢被我捂熱了。”


    “我希望有一天,她能對我敞開懷抱,能讓我抱她……隻讓我抱她。”


    “我想把她關起來。”


    說起明烺,韓欣遠的話明顯多了起來,她體力不支,斷斷續續地說,把明烺的好掰開了揉碎了,一點一點說給季晨離聽,季晨離聽了之後說不出的羨慕。


    虧自己上輩子那麽自大,就明烺和韓欣遠之間的關係,怎麽可能有人能插足。


    “看來你真的愛明烺。”季晨離輕聲道。


    韓欣遠愣了一下,半晌沒有說話,後來才喃喃道:“她能給我安全感,是唯一能給我安全感的人。”


    季晨離點頭,“你們是天生的一對,如果能活著出去,我祝福你們。”


    “真的?”


    季晨離笑,“都這個時候了,騙你幹什麽?”


    沉默了一會兒,韓欣遠道:“季晨離,原來你人也不差。”


    有些話真的說開了才能認清人,直到現在,韓欣遠才把季晨離和那個救她一命的女人聯繫在一起。


    韓欣遠對季晨離的感情很矛盾,一方麵,她想感謝這個救命恩人,可另一方麵,這人用杯卑鄙手段毀了她的幸福,韓欣遠又恨不得殺了她,把明烺搶回來。


    韓欣遠理智上明白季晨離是自己的再生父母,可情感上她又不願承認自己身上流著這個卑鄙小人的血,直到現在,她才終於承認,這個女人其實也不壞。


    肯救人一命的人,總歸壞不到哪兒去。


    可是……


    “如果你不喜歡明烺,為什麽要強迫她和你結婚?”


    “這個故事太長,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季晨離無奈道,“你就當我以前太蠢現在終於想通了吧。”


    “反正都要死了,有什麽話不能……”


    韓欣遠話音未落,四周又開始震動起來,她們一天已經經歷過很多次這樣的餘震,每一次周圍都塌陷得更厲害,每一次都心驚膽戰。


    這一次的餘震仿佛特別綿長,季晨離和韓欣遠屏息凝神等著這一波震盪過去,突然,她們上方的石板一鬆,一大塊天花板從上方砸下來。


    季晨離甚至來不及反應,下意識地翻身抱住韓欣遠,把她壓在身下,自己弓著背直挺挺地迎上了砸下來的鋼筋混凝土。


    韓欣遠心跳驟停,“季晨離!”


    季晨離的後背火辣辣地頂著一大片粗糙的硬塊,她手肘撐在韓欣遠頭的兩邊,艱難地笑道,“這下,總算還了上輩子欠你的債……”


    上輩子,是韓欣遠給季晨離擋了這麽一下子,今天,季晨離終於還回來了。


    “季晨離?季晨離!”韓欣遠抓著季晨離的胳膊,顫抖道:“你有病吧替我擋?你要是死了……我……我跟你沒完!”


    第29章 鬼門關(二)


    明烺帶著安全帽站在一片廢墟之上。


    這裏曾經是鬆湖山人氣最旺的旅遊景點,尤其是夏季,來山上避暑的人絡繹不絕,山間有不少農家自己修的小院,改成了農家樂,和山間綠樹花糙交相輝映,說不出的好看。


    現在全都沒了,沒人想過這地方會地震,這個國家上一次地震還是在幾十年之前,而且距離鬆湖山很遙遠,遙遠得人們隻能通過流傳不多的影視資料來了解那一段黑色歲月,誰也沒想到鬆湖山竟然也會有這一天。


    明烺已經跟著救援隊在廢墟裏刨了一天一夜,救出了很多廢墟裏的倖存者,可挖出得更多的是屍體,身軀被磚塊砸得血呼啦差,血液和著泥灰僵硬成渾濁不堪的紅黑色,甚至有時候能挖出來一條腿、一截胳膊,再繼續往裏挖,才能挖出個全屍來。


    明烺的耳邊是連續不斷的哭嚎,有家屬生死不明的,聲嘶力竭地呼喚自己的親人,企圖得到一點回應,也有一些自己的親人挖出來已經涼透了的,甚至有一家幾口隻剩一個的,跪在屍體旁邊淒淒切切地哭,哭聲隨風雨傳遍整個鬆湖山,這個曾經的風景勝地,現在隻剩下漫山遍野的哀嚎,好像山上遊蕩的都隻剩下孤魂。


    距離地震發生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個小時,明烺這三十多個小時一直在季晨離她們出事的那片區域當誌願者,可到現在也沒發現季晨離的蹤跡。


    越來越多的屍體被抬出來,明烺的心也漸漸開始焦躁起來。


    “老婆!”明烺右側十米開外的地方傳來一個男人的呼喊,明烺回頭看去,隻見那男人摔了手裏的鐵鍬,徒手去搬他腳下尖銳鋒利的碎磚塊,明烺知道這個男人,他是當地的村民,在鎮上打工趕回來的,和明烺一樣,都已經不眠不休地在救災前線待了三十多個小時,據說他的妻子女兒都被地震埋在了廢墟底下。


    那個男人手上戴的手套早就磨破,斷裂的磚塊在他手上劃出一道一道的口子,鮮血立刻流淌出來,可他全然沒有知覺,和幾個同伴一起把廢墟裏的妻子抬出來,明烺也過去幫忙,聽到已經僵硬的屍體下麵一個蚊蚋般的聲音嚶嚶哭泣。


    “老婆……老婆你睜眼看看我!老婆——”滿臉髒汙的男人抱緊了他已經冰涼僵硬的妻子,從喉管裏發出野獸一般嘶啞的吼叫,他握著妻子的手,眼裏汩汩流淚,身體抖如篩糠,埋在屍體的脖頸間嗚咽,周圍人看得不忍,紛紛別過頭去擦眼淚,誰都沒注意到廢墟之中還有一個嚶嚶的聲音。


    “下麵還有人。”明烺道,她觀察四周地形,小心地把壓在表麵的大塊石板移走,盡量不去動地下空間的那一截支撐,扒開一個小洞來,果然看到廢墟下還有一個人,是個小姑娘,坐在地上抱著膝蓋哭,臉上全是泥,已經看不清她的長相。


    幾個同伴趕緊幫著去救人,女孩大約四五歲,身體小,很快就被救了出來,她隻顧著哭,什麽都不肯說。


    那個抱著妻子屍體沉浸在悲慟之中的男人終於聽到小女孩細小的哭聲,轉頭一看,哽咽道:“慧慧……”


    “爸……”名叫慧慧的小女孩飛奔到男人懷裏,嚎啕大哭道:“爸爸……媽媽她……她救我……她身上好涼……”


    一家三口摟座一團,一大一小父女兩個哭得更悽慘,連已經停了雨的天都忍不住下起雨來。


    明烺的心也被這冰冷的雨水澆得透心涼,她的心一抽一抽地疼,每一具抬出來的屍首都讓她有最壞的聯想,每次探測到一點生命信號都給她莫大的希望,這樣的希望一次次被澆熄,明烺覺得自己快瘋了。


    “季晨離,你怎麽敢……”明烺對著巍峨的山脈悄悄擦幹自己眼眶裏的濕潤,繼續投入到搜救工作當中去,“季晨離,隻要你能活著,我什麽都答應你……離婚,放你自由,再也不出現在你麵前,季晨離,我什麽都答應你……”


    明烺神經質地呢喃,“季晨離,我知道你恨我,可你活著才能恨,是不是?”


    “季晨離,我是個混蛋。”


    “季晨離,你活著的時候,我是不是對你很壞?”


    “季晨離……”


    …


    “喂,季晨離!你跟我說話!你不能睡聽到沒有?”韓欣遠雙手支撐著季晨離身後的那堵牆,企圖為季晨離分擔一點重量,她的手探了探季晨離的胳膊,發現季晨離的身體溫度已經開始下降,人也有些昏迷不清。


    “季晨離!”韓欣遠著急地掐了季晨離的人中一下,“你睜大眼睛看著我!你跟我聊天!聊……聊明烺!你不是最喜歡明烺麽?你要是死了明烺就是我一個人的了!”


    季晨離的頭虛弱地靠在韓欣遠的肩膀上,用僅剩的清醒扯開一抹笑意,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誰喜歡她……我……不要她……”


    “好……不要她,你想聊誰?你別睡!跟我聊天!”


    “我不……我不睡……”季晨離低低地發出點氣音,“我不能睡……我還要回去見……見我姐……”


    “對!你姐!”韓欣遠找到了救星似的,“季晨離,你要是死了你姐非哭死不可,你忍心麽?”


    “不能哭……陶源姐……要高興……”季晨離的氣息越來越微弱,“陶源姐……我們還要……好好……生活……”


    “季晨離?”韓欣遠聽著耳邊連季晨離那點微弱的呼吸都沒有了,情急之下掐了一下季晨離的腰,想讓她恢復知覺,可是她愣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季晨離,你有病吧,非得來救我……”


    韓欣遠以為季晨離已經死了,不知怎麽的,眼睛裏的淚水不自覺就湧了出來。


    從前也是,現在也是,為什麽非得是季晨離呢,這個把她生命裏最珍貴的東西搶走了的女人,如果韓欣遠當初知道骨髓捐獻者是季晨離,她寧願死了也不願接受。


    可是現在給她溫暖的那個人,和把她最珍貴的東西搶走的那個人,分明是一個人。


    她們的身體貼得那麽近,季晨離用一種抱著的姿勢把韓欣遠護在懷裏,那麽柔軟的身軀,懷抱卻很堅硬,像一個牢牢的壁壘把自己護在身下,韓欣遠覺得自己從前對季晨離所有的印象全都顛覆了。


    韓欣遠父母早逝,韓家隻有一個高齡的奶奶操持,奶奶臉上的表情終年是嚴厲的,別說擁抱,就是一個溫柔的誇獎韓欣遠也沒聽到過,再加上她從小生活在明家,寄人籬下,明烺和明艷的父母是好人,那又怎麽樣呢,他們終歸隻是叔叔阿姨,於是韓欣遠從小就隻有一個明烺。


    明烺也是冷硬的,她保護韓欣遠,照顧韓欣遠,生活物質方方麵麵周到仔細,也隻是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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