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請恕婢子言重。”她慢慢抬起眼,正視我的雙眼。


    我這時才發覺,在她似乎安分守己的外表下隱隱包裹著一團火苗。更確切的,是一種火苗似的渴望。在冰冷的寢宮中,這團火苗像是唯一帶著熱度的東西。


    她此時的目光銳利得如同剛出鋒的寶劍,我從沒看到她有這種眼神。


    “公主如果不振作,不時時在朝外暗中留意,終會重蹈薛紹覆轍。”


    我一咬牙,拿衣袖擦去花掉的胭脂。我看到她伸出了手,纖長細嫩的手染著血紅蔻丹,又有常年寫字的薄繭,更重要的是,我發現她披著那條披帛——我給她的那條披帛,以前不經意施捨給她的東西,她居然還留著。


    “我明白了……”我扶著她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對我微笑,唇上一點紅,眼中又恢復往日的平和守序。


    她替我理了理淩亂的髮髻,將兩側的玉簪固定好,命僕人備上一件銀狐裏的大袖衫。到馬車邊她捲起了竹簾子,小心叮囑隨行的馬夫避過朱雀大道之類人流擁擠的地方。


    “不要緊,一切會好起來的。”她說,沖我笑了笑。


    在公主府的日子是難熬的,銅爐裏的香燃盡,也能再添一小勺,周而復始,愁苦好像斷不了的一縷輕煙。母親的賞賜接二連三地下來,西域罕見的珍奇異獸,崑崙溫潤的美玉如意,薄如蟬翼的錦衣綢緞,堆滿了公主府的倉庫。李旦偶爾會來看我,新奇地用手指彈奏五弦琵琶,想逗我開心,我也隻是朝旦哥哥笑了笑,隨即又沉默無言。


    唯一讓我開心的是,她能過來看我。


    那時候她已經成為母親身邊不可或缺的一員大將,為了方便在宮闈中傳話,她穿上了男裝,最常見的是竹綠色梅花暗紋圓領袍衫,戴著具有男性風格的襆頭,有時候會穿胡服——這是極少見的,也是為逗我開心。“為什麽整個長安的女人都喜歡穿這樣花花綠綠的衣服,真想不通,真是讓公主見笑了。”她對我說,一邊垂著頭努力扣著腰上的蹀躞。


    每一年乞巧她都會陪著我,或許這是母親的旨意。我因為之前的事對母親心有芥蒂,每年宮裏的乞巧宴會我都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後來母親就以“太平公主於乞巧節為大唐祈福”為由再未請過我,其他大節日亦是如此,除非祭祀出喪等大事才勉強回宮坐一會。我是不想再回到那個是非地,待在閉塞的宮牆一刻也讓我感到窒息。


    “公主喜歡哪種花瓣,婢子一時半會挑不出來。”她在旁邊搗碎花瓣。


    我正忙著滿屋抓蜘蛛,平日裏僕人的工作做得太好了,一隻蜘蛛都找不到,這讓我有些懊惱,“隨便一種吧,上官姐姐喜歡就行——上官姐姐皮膚那麽白,眼光肯定比我好,由姐姐挑的肯定是最好的。”


    她笑著歪著頭看我,像平凡少女一樣的天真,如同初秋盛開的潔白木芙蓉。可是不久她似乎意識到地位的懸殊,立即符合禮法地坐穩。


    她用鳳仙花染了指甲,紅紅的,像從行刑台流淌而下的鮮血。


    “用玉簪花的吧。”她說。


    年年乞巧都無過於此,我與她又不是長安平民女子,自然不能隨意出宮。偶爾會有幾盞孔明燈飄到府上的屋簷,被爬上屋簷的僕人拿下來,他製止了想要把孔明燈處理掉的僕人。


    “公主放過孔明燈嗎?”


    “從沒有過。”


    這是自然,大明宮層層疊疊的屋簷似乎連這小小的孔明燈都不能穿過。


    她用響石打了火,那隻籠著薄薄一層紙的燈便亮起來,照亮了她的眼睛,我走上前去,看見上麵寫著一段蠅頭小楷“花好月圓,兩情相悅”,定是長安處於熱戀的情侶攜手放的。而這段字對我與她來說都是十分諷刺。


    燈慢慢升了起來,飛過了公主府的高啄的屋簷,飛向一望無際混沌的天空。她仰頭看著孔明燈,卻似乎看的並隻是這盞燈,到了最後,天空中最後的光點都泯沒了,她還凝視著黑暗的天空。


    她從來沒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無論是跟隨母親,還是現在作為母親的影子陪在我身邊。


    對於我和她來說,自由是多麽奢侈的東西。


    第3章 三


    過了幾年,我的父親逝世了,舉國白素。


    母親哭的很傷心,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是真的傷心,或許,這隻是為了符合禮教而逢場作戲。我隱隱能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裂痕,但每當這個裂痕想要張裂成口子時,母親都用她果斷又迅猛的手段,將所有想要打開這個口子的人封喉。母親的目光並不僅僅是後位,或是太後位,她的目光是長遠的,也是史無前例的。


    我的哥哥們一個個即位退位,該死的死該貶的貶,世事浮沉隻在母親一句話之間。後來我也改姓武了,並且有了第二位丈夫,是母親子女中活得最好的一個,可我活得不快樂。


    我開始大肆蓄男寵。


    她還是會來看我,她總是看到一批批身段纖長麵容姣好的少年立在我身邊,眼神總是閃過一絲異樣,是不解,還是同情,我都不得而知。


    母親稱帝來的是如此的迅速,卻在我的意料之內。我的母親,是世上最具有雄才大略的女人,也是世上野心最大的女人。武瞾,會是深深篆刻在史書上的名字,為萬世所敬仰,而武媚,這個極具女性柔情飽含著酸辛的名字,隻存在泛泛坊間野史中。


    我開始照顧哥哥們的孩子,他們的父親是如此悲哀,被他們的祖母淪為權力的棋子,這時候,親情這個似乎很重要的東西就顯得無關緊要了。


    其中有一個叫隆基的孩子,曾被母親指為李弘的嗣子,長得十分俊朗清秀,但看向母親的眼神卻充滿不甘。


    這個孩子將來必成大器。我對婉兒說。


    母親的確是個英明又有手段的皇帝,對威脅到她權力的人毫不手軟。我聽聞之前向母親引薦的男寵張易之,居然膽大包天向母親告狀李重潤李仙蕙私自談論二張,二人竟被杖殺。


    李重潤和李仙蕙都是李顯的子女,母親的孫子孫女,都是李姓血脈,母親居然也下得了手。


    顯哥哥很傷心,重潤和仙蕙死時隻有十幾歲,本是最美好的最快樂的時光,現在也歸於黃土之下。所以,他對在艱難歲月出生的裹兒十分疼愛。


    “為什麽聖母神皇會加害重潤哥哥和仙蕙姐姐?”隆基沒有稱呼母親為祖母,他恨透了母親,恨透了母親賜死了他的生母。


    “因為他們沒有權力。無權便無力,更無法活。”我回答。


    她過來看我,這時候她可謂飛黃騰達,地位不亞於張柬之或狄仁傑,她還是那副樸素的模樣。我想起她其實算是祖父的才人,明義上算是守寡的,母親也是,可是母親卻成了皇帝。


    她也絕不會隻當母親旁邊的小小女官。


    每每我在殿外與她擦肩而過,我側目瞥到她直視前方的眼神,我感覺到,她內心深處的火苗已經升騰起來,慢慢銷蝕原本內斂守序的外殼。


    有一次,她在母親殿中遇見我,出於禮貌向我行禮。她已經不再低眉跟在母親身後,而是自己帶著幾個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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